“像只白虎。背上五彩花纹,很长的尾巴。”北渊的回答仍然像是在说着梦话,含糊不清。但这已经足够让男子听得很明白了。
“那是驺虞,”御史的声音虽轻,却略略有些激动:“你降伏它了吗?”
北渊没有回答,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有些难受。
“你降伏它了吗?”御史没有放弃,再次问道。
他的手掌依旧悬浮在孩子的额前,隐形的气旋加速了流动。
孩子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水,伴随着一点轻微的呻吟,像是在奋力抵抗着什么。
没人敢去问御史在做什么。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你降伏它了吗?”御史第三次问。
北渊双手紧握着拳头,头上的汗水多得已经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衣衫渐渐湿透。
“真!”伴着一声痛快的喊叫,眉头完全舒展开来。
地上的北渊猛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双眸闪着星星一样的光彩。
然后,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年仅九岁的男孩站起身来,都听到了他清晰而有力的一句话——“我降伏了它。”
北渊看到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嘴角噘起一丝笑意,心中对他很有好感。
而这笑意在他爹席泽眼中,则是阴险与得意的完整表达。
席泽为儿子突然苏醒而狂喜不已,不过,当他听到了北渊那句“我降伏了它”的话,又看到了这御史的表情,喜悦立即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在内心深处弥漫开来。
“我降伏了它”——只有席泽知道,它,指的就是驺虞,一定是驺虞啊!
接下来的命运,席泽已经不敢想像,他身体又开始颤抖,想叫住儿子,可是嘴唇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其他的人并没有听到御史问了什么,对这孩子在回答什么,也无从知晓,场中央,一大一小的两人对话仍在继续。
“你降伏了它,那你知道怎么才能召唤它出来吗?”御史和气地问。
北渊摇了摇头。
他只知道,五采如果在身边,会听自己的话,但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五采召来。
“我来教你。”御史出奇的有耐心,他俯下身,对着北渊的耳边一阵低语。
“就这样吗?能行吗?”北渊目光闪烁着惊喜,连连点头。
“可以。这是目前的办法,将来等你长大一些,有了足够的力量,只要默念它的名字就可以了。”御史解答得十分耐心。
北渊兴奋地站直了身体,准备召唤驺虞。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喊他。
“北渊……北渊!好孩子,到爹这里来,过来……快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敢在御史面前胆大妄为的人。
席泽站在人群前,悲哀而绝望地看着儿子。
北渊望见父亲的目光,觉出其中的异样。这一瞬间,他真想冲过去,扑进爹的怀里。
可是,在那冷漠的月色下,是什么人指着自己的咽喉,想要一刀斩下?
是什么人在说:“我和这个臻人孩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
北渊漠然转过了头,举起了双臂,仰头看向天空,整个天空都在他的怀抱。
他收拢双臂,两手结成了一个咒结,大声喊出了那驺虞的名字。
“臻之咒!五采——”
与此同时,青田村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山林中响起的一声兽吼。
充满迷障的南山林,腾空飞起了一只巨大的白虎样怪兽,雪白的毛背上有着五彩的花纹,四肢在空中有力地蹬踏,虎首高高昂起,呼啸着踏空而来。
“驺虞,那是驺虞啊……”
“天呐,这孩子是臻人,天呐!”
昨夜参与议事的青田村的男人们,目瞪口呆。
千算万算,想方设法,以为求来了紫萱宫的巫女施法,躲过了南山林那一劫而松了口气,谁知,到头来,都没有算到自己的村中竟然真的有臻人!
男人们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腿一软,跪了下去。
接着,青田村所有的村人全都跪倒在地。
也许是意外来得太突然,村人们在这一瞬间,竟没有悲泣,全村人默然下跪,呈现一片死寂。
“臻人!这孩子是臻人!天呐,一万两银子,发财啦,发财啦——”
在一旁忍了很久的首领,激动得不能自己。
郡府的二百名兵士眼见首领如此激动,立即也跟着齐声欢呼。
“发财啦,发财啦——”
跪地的村民却开始呜呜哭泣。
两个完全极端的声音,交织在青田村上空,久久回荡不绝。
兴奋的兵士。
痛哭的人群。
年少的北渊,抚着驺虞雪白的虎头,疑惑地望着跪下的村民,然后转头望向一脸冷漠的御史,终于明白自己被欺骗。
“你骗我!你骗我!”北渊愤然地盯着御史:“我以为你是一个好人,肯教我将五采召唤来,可是你却在骗我!”
“我只不过在告诉你,什么是轻易相信别人的代价。”御史淡淡地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闪着银光的绳索。
“困兽索,专用来困住灵兽的。真抱歉,你的‘五采’现在归我了。”
绳索飞离出去,套在了驺虞的脖子上。
御史念了几句咒语,巨大的怪兽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挣扎,喘着粗气伏在地上。
“五采!五采!”北渊惊骇地扑到驺虞的身上,那只怪兽却是再也爬不起来,目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看着北渊。
“大人,您……您竟是修道者。”首领也满是惊讶,然后讨好地说道:“大人真是英明,您的智慧下官比不上万分之一。这次要不是您,我们根本捉不到臻人,啊,这都是大人的功劳。”
御史神情依旧冷漠,一言不发地坐回马上。
首领对自己拍出的马屁没有一丝回应感到有些尴尬,不过,他现在有些摸清这年轻大人的脾气了,继续请示道:“大人,您看这些青田村的村民该怎么处理?”
这次,年轻的御史斜挥了一下手,做了一个“斩”的动作。
“你们,去!”首领终于得到了指示,嗜杀的爱好让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刚才要刺那臻人孩子的腿时,他还以为这个冷傲的御史大人真的不喜欢杀戮呢,没想到臻人一旦确定,这位大人竟然比他还要厉害,要对全村人斩草除根。
想起杀人的快乐,首领不禁有些等不及了。
郡府的官兵立即走进村人中,一个一个将尖刀架在村民的脖子上,只等一声令下,所有村民包括老人孩子,都会同时人头落地。
村人的哭声立即大了起来,成了哀号。
“你不知道吧!因为你是臻人,而青田村的人没有将你交出来,所以,接下来要将全村人处死。包括你的亲人、伙伴,都要被杀头。”御史继续淡淡地说着,彷佛不知道这是一种残酷行为。
北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向后倒退了好几大步。
看到了伏地而跪、哀哀哭泣的整村的人——有他又爱又恨的爹爹、可爱乖巧的妹妹、慈祥的族长爷爷、曾经快乐玩耍过的伙伴,勇猛的猎户叔叔……难道这些人,都会因为抚养了他,而要被砍掉脑袋?
“我的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人头落地,”御史像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表情,继续说着:“他们为了你死,而你,却救不了他们。”
“不……不是……不要!不要杀他们!不要杀他们——”
北渊流下了眼泪,对着全村人跪了下来。
村人的哀号骤然大了起来,在整个青田村的上空,呜呜声回响不绝,为不能操纵的命运痛哭着。
“将这孩子收监。”御史冷冰冰地下了命令:“至于村人,全部……”
“请等等,御史大人。”首领忽然又谄媚地走上前来,就在刚才,这位御史大人对这臻人孩子的恐吓手段,深得首领的赞同。
所以,首领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他对着因被打断的命令而微有不满的年轻大人御史道:“御史大人,我们有诏书在手,窝藏臻人,是要屠村的。不过,下官知道大人仁慈,不想全部杀戮。所以,请大人看看下官的办法,既能分清哪些人是为国主忠心,又能让大人看一场精采的表演,看人性在这个时候,是如何表现的。”
御史没说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首领领会了这种默认,甩了一下马鞭,弄出很大的响声。
“青田村的人都听着!”首领开始大声呼喝着村人:“现在你们全村人暂时还不用死,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村人听到首领的这句话,哭声立即小了很多,求生的欲望,让这些村人全神贯注听着首领宣布的“恩赐”。
“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首领拿着马鞭,指着曾被鞭打的族长:“你,出来。”
老族长慢慢地从人群中走出。
首领问道:“你是这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如果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对这个臻人孩子怎么做?”
族长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话语铿锵有力,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道:“绝不能轻易夺去一个孩子的生命。北渊是个好孩子。几天前,他还曾经救了村里很多孩子的命。北渊是臻人也好,不是臻人也好,他都是青田村人。无论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收留这个孩子,青田村人都绝不会做出出卖自己族人的事。所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像今天这样做,绝不会交出这个孩子。”
啪!啪!啪!
首领拍了拍手掌:“你这个族长倒是很高尚。殊不知,这种高尚是建立在全村人的性命之上。自以为伟大的族长!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你的族人们好像有人反对喔。”
首领并没有说错,族长身后的村人们,确实出现了小声反对的声音。
首领一副玩味的表情,又将鞭子指向了席泽:“你,出来。”
席泽看了一眼北渊和老族长,默默地走出了队伍,站在老族长的旁边。
首领同样问道:“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样做?”
“如果再让我有一次选择……”席泽肩膀不住地耸动着。
是啊,如果真的能再一次选择,他会为了北渊——这个身上没有流着他丝毫血液的儿子——而置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乃至全村人的性命于死地么?
紫萱宫主曾说,“村人的生死,最终还系在一个人的选择上”,会不会就是他的这次选择?如果真是这样,再不能有错,他不允许自己再犯错!
席泽红着眼睛,颤抖着双唇,看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下的北渊,猛然抬头,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嘶哑地狂呼道:“如果再让我有一次选择,我一定会……会杀了这个孩子!是我的罪,一切都是我的罪!是我当初收留了这个臻人孩子!青田村会有今天,全是我的罪!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我一定会杀了这个孩子!杀了他——”
席泽哭喊着,掩面跪倒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