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闷闷不乐地回到宫中,他双眉紧蹙,神色冷峻,迎面的侍从们都吓得纷纷避让。他不管不顾,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半眯着斜躺在卧榻上。
有宫女轻手轻脚地给他泡了杯淡茶,他猛然睁眼,把淡茶一饮而尽,然后猛然将茶杯摔在地上,把那宫女吓得打了个踉跄,扑通下跪,她以为泡的茶不合皇上的意,连称“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刘彻看着地上趴着地楚楚可怜的小宫女,突然叹了口气,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刻,他才能如此叹气。他吩咐宫女收拾好,赶紧下去。
小宫女抖抖擞擞地收拾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像所有的宫女侍从一样,虽然她明白眼前的这位皇上从来不乱骂人,更不乱杀人,但是,面对着这位九五至尊,她还是怕呀,怕他一高呼,怕他一发火,怕他一厉声,更怕的是他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的小命没了。
此刻的刘彻,顾不得下人们的想法,要是他估摸的不错,很快,李家的人就要哭天抢地地来未央宫求见了。
他倒不是头疼他们哭闹,人死了,总要哭闹一阵,好好地抚恤一番,过段日子,自然就会风平浪静。他头疼的是,爱将霍去病竟然会在他的眼皮底下射杀九卿大臣,霍去病犯的可是死罪。他能为冠军侯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谁都知道,李敢将门虎子,两次从军,可谓锐不可挡,说他被云鹿撞死,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连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让别人相信。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刘彻只能以这样看似荒唐的理由来搪塞他人之口,不管别人信不信,此事到此为止,这就是目前朝廷的结论。
他不愿意处分霍去病,霍去病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战场上需要他,朝堂内更需要他。
刘彻是个聪明的人,霍去病射杀李敢已成事实,看似一个简单的报复杀人的事情,仔细想想恐怕并不如表面简单。
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诡异的心机?
霍去病要杀李敢,有的是办法,他完全可以找人用一麻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做掉,何必在众目睽睽下做这件事,这不是把把柄留给他人呢?
霍去病即便有自信皇上不会处分他,可是要包庇他却无法给李家人一个交代。霍去病如此做派,不是让他刘彻难堪么?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贬卫尊霍的倾向。他之所以这样做,不是有意针对卫青,他知道卫青老实巴交,自然不会有不轨之举。
他针对的是卫青后面那一大杆子的人,希望他们老实本分点,不要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胡作非为。
尽管皇太子年纪不过十二岁,刘彻经常教育他不要过分依赖于母族,要有自己的决断。
在他人眼里,这算是敲山震虎了。
如今的刘彻,早已不再宠幸已经年老色衰的卫夫人,即便如此,他仍然为卫氏的力量不断膨胀感到担忧。
老实说,卫家人好摆布,因为从皇后到大将军,再到大将军的几个儿子,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们做人不忘本,哪敢逾越雷池一步!
难摆布的是刘彻的同胞姐姐!她这个姐姐,刘彻比谁都了解,面子上尊奉自己,实际上对权力的渴望不会比他小,想当年她把卫子夫送给他,想当年她下嫁骑奴出身的卫青,哪次不是为了权力?
刘彻已经不是初即位时的少年郎,他已人到中年,对江山社稷有了全新的认识,对朝廷局势,他洞若观火,他现在要维护的是他老刘家的万世基业,所有非分的觊觎权杖的人,无论是谁,都无一例外地要受到他的打压。
所以,自元朔六年起,他就暗地里尊霍抑卫,霍去病最让他放心的是,他年纪尚轻,寡言高傲,无论在军中和朝廷,因为不善交往,并没有形成一股势力,他所提拔的将领多为底层军士,没有任何背景。霍去病从不为人办事,在别人眼里,他是那么地另类与令人讨厌。
漠北一战,卫霍两人加官大司马,秩禄相同,甥舅两人同为内朝重臣,而且,霍去病大有超越大将军的架势。
如此一来,除卫青之外,卫家其他人视霍去病如仇雠。
这一切刘彻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也是他想要的的结果,如果两个最能打的将军都抱成一团,那他就要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了。只是他没预料到,霍去病会以射杀李敢的极端手段来修复裂痕。
如刘彻所料不差,此事定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否则霍去病不会在他的眼皮底下杀人,至于是何人所为,刘彻现在不愿意再想下去。
刘彻稍稍平复了心情,一睁眼,却见内侍来报,李家人在宫门外哭喊着要见皇上。
刘彻头又一疼,示意不见,又命人好生抚恤。
事情就这么敷衍过去了,但在活着的李家人心中却烙下了难以平复的伤痛,乃至于名将李广之孙,李敢侄子李陵会在后来走上背叛国家之路。
霍去病在刘彻的庇护下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尽管刘彻三令五申不信谣不传谣,可是面对李敢的无辜丧命,飞短流长还是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霍去病妄杀李敢在长安城成了公开的秘密。
这些,霍去病倒也不在乎,他只是希望能通过此事,能让不喜欢他的那些卫家人重新接受他,把他当自己人。
可结果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卫家其他人还是对他冷眼相向,不仅如此,他最敬爱的舅舅不但没有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还斥责他太冲动了,不该杀了李敢,杀李敢只会让他更难以面对死去的李老将军。
不久后,霍去病在内朝议事时鬼使神差地奏请封三皇子为王。
刘彻听得一愣,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小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便不以为意,随便找个理由便将他打发了。
没想到,霍去病不知撞了哪门子邪,第二次提起这件事,还煞有介事的写了封奏折,上奏为三皇子请封。
刘彻这些年最热衷的便是削藩,今天削这个王,明天削那个侯,有如家常便饭,如今又要走以前的老路,分封子嗣为王,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说实话,霍去病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刘彻当然明白霍去病的用意,他不过是想借奏请其他皇子封王修复他与卫家的关系,皇子一旦封王,便要去封国,皇子都远离了长安,那么太子自然就高枕无忧了。
刘彻不禁要问,霍去病何时有如此的心机了?
刘彻自然不相信霍去病能自己想到这样的办法,为免伤了霍去病的心,他便煞有介事地将霍去病的折子朝议,希望借朝臣之口,把事情给否了。
没想到不议还好,一议大臣们的劲头就来了,连丞相和御史大夫都上书表态,支持诸子封王。
刘彻带着复杂的神色打量着朝臣们的反应,心想,看来太子的力量不小啊。虽然刘彻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也违拗不过大臣们的意思,便封次子刘闳为齐王,三子刘旦为燕王,四子刘胥为广陵王。
霍去病为卫家人做了件大事,他满以为能让卫家人重新接纳他。
但他再一次错了,他见到的仍然是冷眼。
低调的卫青同样不赞赏他高调的行为。
“为什么会这样,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霍去病不停地叩问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这么不受亲人们的欢迎。他从小就把自己看成卫家的一份子,却没想到在自己最风光的日子里,会失去亲情。
如今的他,在长安孤单至极,弟弟霍光,儿子霍嬗都年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虽然舅舅仍然认他这个外甥,但霍去病却不敢登门拜访,他害怕见到其他人冰冷的目光,那比匈奴人的刀子还尖利,戳的那心痛如砥。
如此阴郁的日子,一晃就是半年。
元狩六年(前117)九月,秋风扫着枯黄的落叶,凄凉而无奈的飘落在散发着死亡气息地腐泥上,夕阳将血红的余晖洒在渭水河上,感受到无限凉意的鸦雀咿咿呀呀地叫着。
刘彻还在未央宫仔细地批阅着博士褚大、徐偃等六人分循郡国发来的奏折,他正感到有些乏了的时候,右眼皮跳了下,他不以为意,喝了口淡茶,打算结束一天的国事起身去王夫人处。
这个时候,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在了刘彻的面前。
刘彻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内侍带着满脸的泪水结结巴巴地说道,“皇…上…,大…司马冠军…侯,没了…!”
刘彻顿时跳了起来,圆睁双眼,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皇上,皇上,冠军侯今日黄昏前薨了!”说完,内侍带着哭声再一次重复道。
“什么!怎么会…”刘彻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按着心口,他近乎大吼道,“快,快,快,带朕去见他!”
当刘彻来到冠军侯府的时候,府里已经挂起了孝布,哭声一片。
刘彻一步一趔趄着颤颤巍巍地走到霍去病的遗体边上,他的心,已经痛不可当,他坐在霍去病身旁,刘彻抚摸着霍去病的脸,就像父亲抚摸儿子,刘彻的泪水竟然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的脸庞,分明是带着绝望和无尽的痛苦。
“你们快告诉朕,快告诉朕,冠军侯是睡着了,睡着了。”
他生气的拔出甲士的宝剑,指着霍府的一个下人吼道。
“皇上,皇上!”一个下人哭着爬到刘彻的跟前,“侯爷今日一天都在自己的书房,没有出来,直到小的们前去送膳,却不见应答,便进了去,进去,却发现侯爷没了。”
刘彻收起宝剑,抹了把眼泪,他挥手,叫所有人下去,等所有人都下去后,他传来中尉,问及死因。
几天后,朝廷的诏书出来了,霍去病暴病身亡,年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