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电影周刊带给我的好运,今天我去开信箱时真没有敢抱什么希望,我的心,虽然没有死,可是已经萎了,先给自己一个失望的准备,可以受一点打击。当我的手伸进去时,摸到的是两件东西,我一紧张,竟然把信滑到地上,我急忙扑过去,生怕那封信有翅膀飞去。我把信装在口袋里,把电影周刊拆开,回家的路上我慢慢翻看着,好像只有它才重要,信反而像是被我遗忘了。你不知道我这样做费了多大的力气,我现在才明白有时候在路上看一只小狗叼着骨头不停地奔跑是什么道理了,它不愿随便找一个角落猛嚼,必须跑到最安心的地方细细享用,不受任何干扰。走到门口我便把书报随手扔掉了,一口气奔上四楼,然后冲进房里,把门锁好,我才喘息着打开你的信。你的信正如你的人,有一种降服的力量,我像站在你面前一样,心里虽然堆了一团火,但是必须学习你的风度尽力使自己镇定,一页信纸虽然不够丰富,总比明信片好多了。看完信,我忍不住哭了,我伏在桌上哭得很厉害,至于为什么哭我也说不出来,等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收到你的信应该高兴的,却又像是有很多委屈,连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哭得疲乏以后我渐渐冷静了,擦干眼泪,重新看你的信,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觉得空空泛泛的,完全是官样文章,你除了忙字以外,没有谈起你的生活更没有提感情现状,连一句想我也不肯说。我的事你倒是谈了不少,要我注意健康,保持愉快的心情,你更希望我自修或者进补习学校,暑假不考大学,也要考专科。少幻想,多看书,开卷有益,你说知识能充实生命。
为什么你不说爱情能充实生命呢?知识、地位、财富能算什么?和爱情比起来多么减色!如果你连这一点都看不透澈,满口理性的说教,才是枉研究了哲学。
不管你对我的态度怎样,我要自始至终地爱你。我花费了一下午时间把我的想法写在信里,虽然我用文字表达的能力有限,可是我必须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我现在活着,只为了你,别无意义。
你知道独自一人吃饭的滋味吗?妈妈有应酬出去了,弟弟留在学校编壁报要到晚上才回家。寂寞得厉害时,我就给秦之蓉打个电话,如果她有空,便会过来陪陪我,两个人吃饭比一个人吃得香些,阿玉被我骂过多少次了,骂她菜烧不好。妈妈有时候买罐头回来,有时候带酒席上的东西,我说我才不吃剩下的呢!妈妈说不是剩的,专给你预备的,我也不感兴趣。
没有爱情固然空虚,可是也不能没有友谊。懊悔自己不该和秦之蓉交恶的,真希望找个人谈谈你,你走快四个星期了,这是第一次收到你正式的信,怎么能不向别人炫耀?
推开碗,我就拿着给你写好的信走出去,好事的阿玉追着问我的去处,我本来不想理她,听她可怜兮兮的,说你妈妈回来会问的,我才说了声散步。我真的去散步,给你的信被我夹在一本杂志里,这样免得弄皱,而且免得被别人看见,要不然妈妈问起我时,阿玉准会告诉她我去寄信了,由寄信妈妈可能猜到是写给你的。
晴天,太阳下去以后还是暖暖的,最适合散步了。附近有好多人喜欢在这种时候遛狗,我又碰见那对老夫妻,灰白头发在暮色里特别引人注意,每次他们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也许他们的思想里有相同的回忆。
寄走信,我顺着灯光已亮的道理向那条斜巷走去。我少不了你的爱,也不愿意失去秦之蓉的友谊,不论别的,只论由她认识了你,我也应该对她怀着一份感激。黄昏走得特别快,走到秦家附近天已慢慢黑下来。我停在她的门前,要按铃没有按,只为了我放不下的自尊。服输和道歉都需要勇气,坏就坏在我从来不服输,也从来不向别人道歉,如果我肯稍稍退步。今年我还在高中毕业班,不会弄得没有学校念。虽然怪我的态度不对,可是认错实在很困难。没有合适的措词,我想还是缓一缓再说。就这样我默默的从秦家门外走开,没有人知道我来过。
再没有其他的目的地,我不愿折返秦家,又不愿意回去,只有慢吞吞地往前走。我发现另一条巷子盖满了四层公寓,这一带我没有来过,公寓的式样虽然和一般公寓差不多,对我仍然有一种陌生的新奇。一个人如果感到无聊,时间等于最多余的东西,我一步比一步慢,对每一个窗子我都望一眼。散步的人们回去了,每个门户里都有声音传出来,巷子静,声音显得特别响,电视、无线电、谈笑、还有洗牌声,好像每家人都很快乐。再想想我的家算什么家?空洞洞只剩下阿玉,现在我能原谅她唱歌仔戏了,原来是唱给自己听的。
一个遛狗的男人从对面过来,也许是收到你的信又给你寄信的关系,满都是你的影子,所以在不经意的一瞥竟然觉得那人有点像你。他的身材高高的,我没有看清楚脸,路灯不够亮,等我想注意他时他已转向一家的楼梯。楼上倚栏站着一个女人,如果她不向下面喊,我还不会看见,康元,她大声喊出来的名字对我很熟悉,那是一种生疏已久的熟悉,好像我小时候唱的儿歌一样,虽然多少年不唱,但是偶然有人唱时,立刻唤起我的记忆,连一句歌词也没有忘。康元,正是爸爸的名字,我怔着,那声嗯的回答也透着生疏已久的熟悉。查利,那只没有栓链子的黑毛狗在楼梯口闻个不停,而且向外张望着,没有归意。上来,查利。狗跳上楼梯了,我还在发怔,疑心我在做梦,因为那真像爸爸的话声。
楼上的女人转身去了,我呆呆的仰望着楼梯的窗口,二楼,三楼,每次他都低着头,然后再给我一个背影看,从一个穿着灰毛衣的背影来判断是不是爸爸实在很困难。三楼的门关上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响,可是听不清楚说什么话。我继续怔了半天,有过来过去的人在注意我,我才不得不迈步。
我一面迈步一面回头,窗子越来越远,拐出巷子,再也看不见了。我的心上的沉重又渐渐减轻,又是自己发神经吧?误把陌生人幻想成爸爸。
康元,也许是谐音,即使那两个字和爸爸完全相同,也不能证明就是他,同名的人多的是,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女孩都叫玲玲,有叫康元的人也很正常。
虽然我尽量开导自己,可是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我又从秦家门前走过去,这次我仍然没有按铃。我真希望找个人把经过说出来,不过秦之蓉并不是适合的对象,就算我和她之间没有过不快,我也不愿意告诉她,因为她常用隔岸观火的态度,缺乏诚挚的同情心。
我想我的奇遇,我更想你,如果你在,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你会安慰我,会为我分析,只要有你,我就有所依。
可是你离得那么远那么远,多少要对你谈的话都闷在心里。
你的信已经会背了,还不到一天,新的就变成旧的,空虚感代替了刚接到信时的充实感。日子重新难捱了,要捱多久才能再收到你的信?要捱多久才能等到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