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背着杼墨徒步走过了十里荒野,夜色深深,夜鸦悲怆的叫声夹在飒飒冷风里,显得格外凄凉。夜色如猛兽张开了獠牙,其间种种虫鸣鸟啼,细细听的时候,似乎能听到起起伏伏的狼嚎声。我害怕黑夜,是因妖魔鬼怪总是在夜里出没,而这样一个夜里的无人荒野中,在杼墨生死未卜的境地下,这种恐惧像是成了梦魇,狠狠掐住了我。走一程便再走不动,脚踝的扭伤越来越严重,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痛,且我从未背过东西,何况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几番走走停停,我能感觉到只有浑身的酸软和脚踝处的入骨剧痛,但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因为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我能叫出名字的人。
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才能救活他,我不会岐黄医术,更不识得路,不晓得哪里有人家可以帮帮他,明白的只是走在路上,才能让我安心,才能让一切皆有可能。但接踵而至的一场瓢泼大雨淹死了我虚无缥缈的希望,前一刻的月夜转眼就乌云密布,惊雷滚滚,石子般的雨点落下来,将脚下的桔梗花打得零落不堪。冷风携雨落下,轻而易举地扎穿我的纱裙,透过肌理刺中心口,又疼又冷。我弯着腰,连头都抬不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明明看得很仔细,却还是一脚踩了空,重重地栽进了泥泞里,又恰巧,一块儿青石端端正正横在那,额头不偏不倚地撞上去,入骨的痛。但我却已无心计较,抹了一把脸上血红的雨水,我想,我绝不能晕过去,可我却再也站不起来。
“杼墨,你撑住,我们就快到了。”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给我听,只记得不能停下来,爬也要往前爬,可荒野里的路又湿又滑,即使我双手用尽了力气依旧难以前进一寸。或许老天注定要跟我过不去,一道惊雷恰巧落在旁边的一棵朽木上,我只听见“噼啪”一声,粗壮的木头断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手上,那时,我已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难过,若是连手都不能用了,杼墨,我该怎么救你……
我竭尽全力依旧无法将手从木头下挣开,大雨不曾放缓,反而越来越大,这老天真是可气,这样紧要的关头怎么能这般不通情达理,你该是个好晴天呀。可那时,我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连眨下眼睛都觉得乏力,当我发现我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我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对杼墨说:“我们快到了,快到了……”我想,我这样说,或许杼墨就能努力地撑下去。
一场夜雨里足以发生很多事,我预料到重重困难,却偏偏算漏了雨夜里捕食的凶兽。等我发现危险时为时已晚,三只半大的豺狼已将我和杼墨重重围住。血腥激起豺狼的凶性,它们龇牙低吼,身上一层雨打湿的乌黑皮毛,模样狰狞。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我猛地拔出了手,勉强坐起来,将杼墨护在怀里。
“走开!走开!”我捡起一截断枝,努力挥了两下。
豺狼不曾后退,只是原地踟蹰了片刻,反而慢慢靠上来。我无力地挥舞断枝,这一次豺狼再不退后,径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我想缩回手却始终做不到,好似嵌进了石头里,动弹不得。獠牙刺破我的皮肉,泠泠冒着血,却并未感到痛,那一刻,我想,一切约莫都到尽头了,终究是救不了杼墨,但却反而不再害怕,至少,我若死了,他还陪着我。于是我将脸贴住他的额头,在豺狼扑上来的一霎将他护在身下,锐利獠牙转瞬刺破我的肩膀,终于感觉到了痛,摧筋裂骨的痛。可我不愿意松开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口一口吃掉。
所谓天意大约就是绝处逢生的另一种注解,彼时我用命挡在杼墨身前,九天之上骤雨疾疾,见不到一丝曙光,来人撑着一把未画扇面的油纸伞,缓缓地走在大雨中,本是无月的夜,却依旧可见他一身朱红铮亮的铠甲,龙首头盔上一簇白缨,散在风雨里。
豺狼听见脚步声松了嘴,我翻个身,从杼墨身上滚下来,雨水混着血水染进眼睛,我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记得他执伞立在雨中,用喑哑的音调问我:“他是你夫君么?”
我觉得很倦,无法开口,便摇着头。
他似乎看了杼墨一眼:“那你为什么宁死也要护着他?”
我张了张嘴,大蓬的雨水和风灌进来,他凑近了些,我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他沧桑的眉目。我只说了一句话:“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认得的人……”话落,我再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南柯一梦,人世换了几度春秋,我倒希望我做了个梦,但其实并没有。红日落于山岚,朱漆血染的一匹锦缎,我从小榻上醒来,怔怔地看向半掩的萝窗外,一片彼岸花铺出的血海,花瓣似五爪探向天空,姿态凄绝。我起身,浑身入骨的痛,手腕上的咬伤已被裹上一层干净的白纱,透着淡淡药香。虽然痛,但我还是想出去走走,更重要的是,我要找杼墨。
这座雅致的小木屋落于山谷里,被谷中处处怒放的彼岸花重重围住。我起身走到屋外画廊,红日映照下的花丛里,男子着一身纹理漂亮的朱红铠甲,后背一卷同色的云纹披风,一柄三尺青锋舞得出神入化。沧桑的脸上虎须半寸,锋芒毕露的一双眉眼,手中的长剑并指而过,剑风带起片片花红。
“姑娘醒了么?”他明知故问地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可还觉得身体哪里不适?”
我有些局促地皱了眉:“前辈救的我?”
他朝我走过来,含笑道:“前辈二字不敢当,若姑娘不嫌弃,大可以叫我夜歌。”
我四下张望,却未见到杼墨:“晚辈不敢,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顿了顿,我问他:“只是不知前辈是否将与我一起的男子一同救回,他……怎样了?”
夜歌摘了雕栏外的一瓣花,贴在剑上小心翼翼地滑过去,道:“杼墨午时便醒了,此刻在谷外采夜莱菔,治你身上毒狼的咬伤。”
夜莱菔是何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杼墨好好的,那我就能安心。花下透过一缕锋芒,夜歌目光缱绻地停在手中的长剑上,两指宽的剑身上铭刻两行血红的字,看不清楚。他探手细细抹过青锋,如一个惜剑如命的剑痴。我看了他很久,方才哑着声音问:“前辈认识杼墨?”
他将目光从剑上挪开,连笑意都似藏锋:“自然,杼墨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弟子。”
我诧异地看向他:“弟子?前辈是……”
他点点头,将剑执回,取过搭在花上的一匹墨竹蜀绣的锦缎,轻轻裹住剑,抬头笑道:“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并未……”说到此处停下来,兀自笑了两声,继续说:“你不用担心他。”
我觉得头还是很晕,尚还记得昨夜杼墨伤得很重,怎么可以刚醒来就出谷。
夜歌似看出了我的顾虑,说:“杼墨比你以为的要坚强,那点小伤还不足以夺去他的性命。那时在七夜城,他护着阿烟,中了十三箭,依旧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所以,不必担心他。”
我皱眉:“阿烟?十三箭?”
他笑叹:“陈年往事罢了。”话落,他又嘱我多休息,好生调养,莫让狼毒散进筋脉里。可那时我已听不进他的话,一直在想夜歌口中的阿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杼墨要那样护她。突然想起杼墨的那只斑竹箫,那支箫上有一个精心镂刻的“烟”字,至此,我想我大概猜出了阿烟是什么人。
我坐在画廊的落花梯上等杼墨回来,红日依旧悬在天边不肯落下,这着实是件奇妙的事,因为自刚刚到现在已过一个时辰,按理说早该到了明月高悬的时候,可偏偏还是方才那般,就好似——好似岁月静止了一样。
在静止的岁月里,我陷入了一个苦恼的境地,时时在想阿烟是个怎样的女子,阿烟和杼墨有什么样瓜葛,阿烟是不是杼墨的妻子,明知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还是忍不住去想,想到最后无甚可想,便靠在绮柱上一瓣一瓣摘花。
一片怒放的彼岸花里,杼墨和着熹微的红光姗姗来迟。
浅紫的纱衣轻若浮云,袖口几朵绣兰栩栩如生。他手里握着一株人参样的药草,缓缓朝我走来,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弯了些许的眉:“醒了?”
我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皱起好看的眉眼盯了我半晌,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在做什么?”
我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我一大跳!”
杼墨:“……”
他眉毛抖了抖:“你看了我大半天,原来一直将我当空气……”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嘿嘿,我在想事情啦……你呢,感觉好些了没。”顿了顿,又笑:“看样子没事了呀……来,走两步,没事走两步。”
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