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我们继续上路,约莫一个时辰后,我们来到一处山麓。山上重叶叠翠,开着各种奇香怪花,山路颇崎岖,杼墨拉着我走得相当辛苦,当然,只是我一个人辛苦,杼墨本身会武功,而且武功极不错,拉着我这个拖油瓶却依然步履自在,可我却着实不自在,上气完了接不上下气,然后脚一滑,十分干脆地扭伤了脚踝。
我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疼死我了……不走啦!不走啦!”
他无奈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回以极其委屈的目光:“脚断啦!痛死啦!不走啦!”
他在我身旁蹲下来,不由分说地脱掉我的靴子,手指在我发肿的脚踝上轻轻一按,我“咝”地吸了一口凉气。他颦眉握住我的脚,左三下右三下揉了几圈,淡淡道:“不太严重,能不能走?”
我立刻反驳他:“什么叫不严重?你看你看,都肿了。”顿了顿,我抬头期冀地注视他:“杼墨啊,脚好痛,走不动,你能不能背我呀……”其实我并非是要他背我,而是因山路委实太难走,我也的确累得紧,要是能有一头坐骑的话肯定是件乐事,当然,我绝不会告诉杼墨我私底下将他当成了我的坐骑。
但杼墨并没有背我,而是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和腿弯,一把将我揉进了怀里。这让我不知所措,我欲拒还迎地抓住他的衣襟,喃喃:“是不是有些过于突然了?”
他低头审视我:“不疼了?”
我摇摇头:“疼,当然疼。”
他不再说话,抱着我轻飘飘地走在山路上,我发现杼墨此人轻功着实了得,大有沾花拂叶,过水无痕的绝世高手风范,一头白发飘在风里,如一朵白云。那时月光皎好,清辉撒在他的头发上,一抹淡淡的石兰花香,我有些痴迷地看着他月光下的眉眼,双眸映月,眉心一粒朱砂,当真是妖得让人不自在。
山路断在一面峭壁前,他停下来,我抬头仰望近乎笔直的山壁,轻叹:“果然,你带我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他没说话,只是一只手托住我,另一只手放在石壁上敲了敲,所敲之处蓦然裂开一道三尺长的石缝,他轻轻一推,我竟发现,那是一道门。
“咦,柳暗花明?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道门呢?”我问他,斜眼瞥过去,石门内掩着一个深邃的山洞,山洞内的石壁上藤蔓错接,其上结着灯笼大小的果子,散着幽幽的白光,仿若皎白的油纸灯笼。
我惊奇地拽着他的衣襟:“哇!好漂亮,这些果子能吃么?”
他淡然地瞥我一眼:“能吃。”顿了片刻,继续说:“你不要的命的话。”
我:“……”
他抱着我走入洞中,边走边说:“那些果子,凝九幽煞气而生,名为菩提果。食之七魄尽散而死。”
我原本还欢欢喜喜地打算摘一颗,听见这话吓得赶紧缩回了手。
山洞七弯八折,不多时,杼墨便抱着我走到了尽头,洞口处有泠泠的月光洒下来,我们走出山洞后,我才发现下面是万丈悬崖,崖壁上有凌空栈道,接着洞口,从栈道往下看,当真是头晕目眩。
皎月冷光白得醉人,杼墨带着我从容地走在栈道上,片刻,他低头问我:“你把眼睛闭那么紧做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不敢睁眼:“我恐高,头晕。”
他凝了凝眉:“别怕,睁开眼。”
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悄悄瞥了一眼下方,即刻吓得发怵:“好高啊……”
他脸上浮出一抹柔意:“你若真的怕的话,就不用看下面,看我。”
我脸一红,嗫嚅道:“你长得再好看也不能一直看啊……”
他:“……”
但他说得的确不错,当我抬眼看到他妖冶的眉眼时,恐惧即刻烟消云散,这着实是件奇妙的事,我从未听说长得好看可以当作灵丹妙药,治人恐高一说,这就好比和尚之于青楼,和尚怎么也不会去青楼……总而言之,我是想说,杼墨长得的确很好看。
走了不多时,山间起了大风,有丝丝凉意透在脸上,我诧异地朝天空看了看,明明皎月如洗,怎么会下雨呢?但我看向杼墨的脸时,我才发现,那不是雨,是血,妖红的血。我尚未来得及说话,一阵腥风刮过,起了血一样的雾。大雾里,着一身血红长裙的女子自前方的栈道上幽幽而来,大红罗裙似染血而成,裙裾曳地三尺,铺成一片血泊。
她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杼墨,面若素缟,与一身红裙对比得格外鲜明。她扭着腰朝我们走来:“夜半三更,公子抱着一个俏女子走在这荒山里,不怕外人说孤男寡女的闲话么?”
杼墨深深地看她一眼:“姑娘说笑了,这条路上,还有人么?”
她目光凝了凝,片刻,又嫣然一笑:“公子自何处来,到何处去?”
杼墨将我抱得更紧:“自凡世而来,去往彼岸之地。”
她掩唇嘤嘤笑起来:“公子魂魄不齐,凡世容不下公子,彼岸之地亦不会度公子。”顿了顿,细细打量杼墨一番:“公子不如随我而去,活在这暮沧渊里,不也自在?”
我着实是讨厌这个**贼,自她见了杼墨,眼睛就恨不得将杼墨吃下去,这让我倍感不忿,更可憎的是,她竟然堂而皇之地勾引杼墨,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蜷缩在杼墨的怀里,恣睢无忌地朝她一个劲儿地眨眼:“我家相公为什么要跟你走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她拈了一个兰花指,指尖绕一缕青丝:“姑娘真是好笑,你家相公跟不跟我走全由他,若是我,定不愿委屈了自己,男人都喜欢俏女子,更喜欢更俏的女子,比之于你,我不多不少,偏偏就俏了那么几分。”话落,她趾高气扬地挺了挺胸,傲人身姿将我压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措了半天的辞竟发现无计可施,气得去掐杼墨的胸口,半晌,我抬头深情款款地凝视杼墨,缱绻道:“相公呀,你倒是说句话呀?”说话间,我时不时地将目光瞥向那风骚的女子,但一见她的杨柳身段,再低头瞥瞥自己的胸口,悲从中来。
杼墨低头凝眉看我一眼:“说什么?”
我更是好气:“你!”深吸了好长一口气,才笑得更妩媚:“相公,你告诉她,你不会跟她走。”
杼墨淡淡地将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深深地看向那名女子:“姑娘不是寻常人,不必将时间花在我们身上,还请姑娘罢手,杼墨感激不尽。”
女子笑靥如花地走近了两步:“你怎知我不是寻常人?若我不是寻常人,那请问公子,我是什么人?”
杼墨锋眉紧颦,眸子冷若幽泉:“山魈鬼怪,魑魅魍魉,若杼墨猜的不错,姑娘,该是一只魑。”
女子笑意渐渐褪去,脸色发沉:“公子看来亦不是寻常人,奴家染尘,确如公子所说,是一只魑,既然公子知道染尘是魑,自然知道染尘要做什么,得罪了。”话落,她蓦地伸出双手,待她掌风临近杼墨半尺时,我才发现,那并非是一双手,而是一双枯骨。
我震惊地抬起头,看见她原本倾城的容颜一半依旧,另一半却只剩下骷髅,我吓得说不出话。在我发愣的罅隙里,杼墨已经携着我飞快地后退了好几步。寒光一闪而过,杼墨已将我放下来,手中三尺青锋映着荒寒的月,挽剑破月而去,留下残影,只一瞬,便与女子血红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所谓高手过招,多半看不清,绝世高手过招,绝对看不清,所以我是真的完完全全看不清战况如何,尚还来不及为杼墨叫好,只见他惊鸿掠雁的一剑直直地划破了红影,我以为就此分出高下,但这个推断竟然有些失误。
那一剑并未伤到染尘,青锋携风雨之势而去,刺穿染尘的身体,却未见一滴血淌下,染尘嫣然地漾出一个笑,身影化作朵朵大开的红梅花,直直地奔我而来。我吓得趦趄,一脚踩空,从栈道上直直对着万丈深渊摔下去。
我看见杼墨眸子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手中长剑蓦地坠地,擦出一窜火星。他一步跨过来,伸手够我,却只差一寸,那一寸,咫尺天涯。我像是断线的风筝向下跌去,恐惧充斥着我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杼墨伸,却离他越来越远,一种难言的悲痛从胸口窜上来,霎那化作一声轻唤:“杼墨……”
但他最终是抓住了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我不知杼墨是何时跳了下来,更不知是他为何要跳下来,只知他在疾速下落的过程中紧紧地抱住我。我张嘴想问他,却被风灌进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月色,那些月色落进我的眼睛,落进我的心扉。
某一霎,他翻了个身,将我贴在他的身上,然后“砰”的一声巨响,他先我一步砸在了地上。我忍着浑身的剧痛从他身上爬起来,揉揉眼睛,下一刻,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是他那个带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