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越来越大,过年越来越没意思。“狗娃子,你多大啊?!”二爷爷看不惯我老气横秋的样子,很气愤。我说:“我都11岁啦!”二爷爷往地上唾了一口。“哟,年纪还真不小呀!”我绝对没有骗人,1984年寒假开始,我觉得过年没意思,特别是在农村过年。
“狗娃子,你现在去叫客,把三个新大姐请来家吃饭。”妈从厨房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喊到。1985年农历正月初十上午九点,我正在奋笔疾书练习写钢笔字,妈又给我安排活儿。新大姐,就是年前嫁到我们村的新娘子。正月里,村里每一家都会请她们到家里吃一顿。去年粮食丰收,家家户户都比以前有钱。再有钱,也不过刚刚吃得饱,穿得暖而已。我们家去年买的自行车,村里第二辆。这样的条件,还争相比阔气,不就是苦中作乐么。
“妈,咋不让大毛、小毛去啊?”“啪”的一声,我把钢笔帽狠狠地扣上。
“你姐在洗衣服,你妹在厨房烧火。你不去谁去?”妈有点生气了。最近,她给安排什么事,我都争辩两句。我知道躲不过,掀开门帘,很不情愿地走出来。“天天吃来吃去的,有啥意思啊?”我抱怨道。要知道,两天前,全村刚刚轮流请了一遍新女婿。年前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了,新旧女婿一起请。
“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你现在不请人家,等你接了女人,人家也不请你,看你怎么办?”妈在站梯子上,拿把菜刀割腊肉。我们钱洼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几十斤腊肉。燃烧松毛、松枝的烟,从厨房的灶膛里冒出来,顺着屋檐飘走。腊肉经过这么一熏,别有一番风味。老屋子的桁架、檩子、椽子和瓦,都被烟熏得黑漆漆灰溜溜的。在这样的屋子里娶媳妇,有啥意思?我对农村的生活简直达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不请拉倒。我不稀罕。”我戴上毛帽,往院子门口走去。
“你知道请谁吗?”妈喊道。
“知道。”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们村钱洼二十一户人家,分布在三个小山谷里。我从最东头开始,一家一家地跑。最东面的是钱志苇大佬家。院门的门板上、门框上没有贴红纸对联,而是贴着白纸。钱志苇是我四爷爷的大儿子,四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去年腊月胃癌不治身故。但凡家里有亡故的,当年不贴对联,只贴白纸。族里人,则都贴黄纸对联。
屋檐下,我要请的新娘子,我管她叫大娘的那个女人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膝盖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小被子,在晒太阳。
“大娘,等一会儿去到我家吃饭。我妈让我请你。”我居然不太会讲客套话,磕磕巴巴地就这么请了。
“啊噢呵呵,啊噢呵呵。”年仅二十岁的大娘比我还笨,她就这么跟我打招呼。两年前,她高考落榜,竟然神经失常,疯疯癫癫的。大娘的头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围巾,文文静静地坐着,看着既漂亮又精神。初次见到她的人,真看不出来她的脑子有毛病。自从两年前有位表哥考上大学后,我也开始奢望大学。那个叫高考的考试真的有这么神奇吗?考上的人就是鲤鱼跳龙门,吃商品粮,成了国家干部,还有好工作。考不上的,有寻死的,有变神经的,还有那些没考上的,听说怎么着也要抑郁个一年半载。
“钱阆,你来了?”大佬钱志苇从堂屋里走出来,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我木然地点点头。他又说道:“回去跟我大哥大嫂说,今天要他们花钱又给他们添麻烦。你大娘一会儿就过去。不用再来叫了。”大佬才十七岁,去年高二辍学结婚。大佬尽管皮肤黝黑,但他的五官仍然精致有型,还像一名在校学生。听说年前四爷爷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急匆匆地让大佬辍学,娶媳妇。大佬学习成绩优秀,现在他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没有了。
从大佬家出来,我来到隔壁的五娘家。她正从水桶里捞了一条鱼放在地上,又进屋取什么东西去了。那条鱼奋力地鼓动着腮,在灰土里挣扎。要是我不能考大学,跟大佬一样种田。跟那条鱼在灰土里挣扎有什么区别呢?
十点半左右,我去请的新大姐和其他各家派来的陪客都来了,老老少少,都是女的。在我睡觉的那个房间,支起了一堆火。坐不下的,就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烤火炉子。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二十个女人一起说话,乱成一锅粥。很快,招待就开始了。我想看书背单词,没地方,还得干活,我成了跑堂的。
十一点不到,妈在堂里摆出一张小桌。桌上摆满糖果、油炸果子、炒花生之类的小吃。客人们各自抓一点当零食。这时候,在正餐之前,要“过段”了。妈吩咐我用一个木托盘,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碗挂面糍粑。一人一碗,她们就围坐在两张桌子周围吃糍粑。爹知道,过年前后,这些大家都吃腻了,每个碗里只放一小块糍粑。闻着香喷喷的腊肉排骨汤,几根青青的蒜苗,黄脆脆的糍粑,我突然觉得很饿,才想起来我早上还没吃饭呢。我站在灶台前,跟爹说:“大,我要吃糍粑。”
爹说没有了,要到晚上才能煎给我吃。我说我饿现在就想吃。爹说你这么大人了不要叫客人看见笑话。我说都是村里的奶奶姑婶姐妹的哪里有客人啊。爹说我这头正忙着做饭,一会儿就要开饭你吃点米饭不成吗?我说我想吃糍粑。妈进厨房来低声地训斥我怎么连你妹妹都不如,她都没吵着要吃糍粑。我说小毛根本就不喜欢吃糍粑。爹生气了,走过来就踹了我一脚。我往墙根里一蹲,张开嘴就杀猪般地嚎啕大哭。
二奶奶听到动静,到厨房里来责备爹说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他想吃糍粑你就做给他吃嘛。你打了三百多斤糍粑,孩子要吃一块你就不舍得?可惜,二奶奶已经把她自己的那一小碗吃掉了。要不然,她准会把她的一碗让给我吃。
爹妈没办法,只好妥协。不过,妈恶狠狠地说:“好,我现在就做糍粑给你吃,吃不完我打死你。你吃不吃?”
我坚决地点点头。怕什么,我面对这种死亡威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家厨房是土坯和石灰打的四眼灶,能放四口铁锅和一个温水坛,妈在一口小锅里煎糍粑。
半个小时后,堂屋里24道菜的正餐已经开吃。我猫在厨房里,也开始享用今生今世空前绝后的糍粑饕餮大餐。马上就能吃到煎成金黄色的糍粑,我喜形于色,口水横流。妈显然还在生我的气。“说好了,这一锅都是你的。吃不完我打死你。”说完,她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扔。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小毛踮起脚,往锅里看了一眼。“哥,你能吃得完吗?”她的样子好像很高兴。每次看到我要挨打了,她就是那种表情。
那块糍粑有多大?九寸的披萨有多大,那块糍粑就有多大,还要更厚一点。我二话不说,拿锅铲铲下巴掌大一块,用手拿着吃。第二块也是这么吃完的。第三块如法炮制。我用糍粑夹着咸菜吃完第四块、第五块;又夹着白糖吃完第六块;吃第七块时,我觉得很撑,偷偷地松了腰带不敢再添加任何其它的食材,搞不好真不吃不完;吃第八块时,我觉得很恶心想吐;妈不看了,说要到堂屋去招呼客人。小毛仍然坚守在厨房里监视我。第九块,我吃了十分钟;第十块,最后一块,我勉强咽下一半,肚子撑得难受。我说糍粑里面有砂子,咬了一大块扔进猪槽里。剩下的我全部塞进嘴里,呜呜地说我吃完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出了门楼子,把嘴里含着的糍粑吐出来,扔进门塘中。然后,我坐门枕石上,大口地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