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河和黄茵河,两条小河汊子,都发源于西南部熊家寨,绕着我们村一片方圆约八公里的低矮山地,一左一右,最后在东北方向交汇,流入青龙河。柳林河的河水,一滴一滴从山间的岩缝里渗出,在干涸的河床上,在大块大块的鹅卵石下蹑手蹑脚地潜行,九拐十八弯后,汇流到十几里路外的塔桥集,终于有了一点河的模样,在小石桥下跌落出哗哗的水声。
居住在两条河汊子两岸,来自四个大队小学的五年级学生们就要毕业了。入学考试在河汊子之外的杉村岗中学举行。考试只考两门:语文和数学。考试前一天,老师带着同学们去杉树岗中学提前看考场。站在考场的门口,班主任马老师一反常态,笑眯眯的。他把我和马珂民同学拉到一边,对我说钱阆你要帮一帮马珂民,好歹你们同学一场。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座位在马珂民的前排。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我不得而知。马珂民是班主任的侄子,也是政治老师的侄子。这样推测,我五年级的学习成绩应该是比较好吧。经过二、三、四年级的沉沦,我的成绩终于有了一点起色。
可我不愿意帮马珂民,不愿意让他看我的答案。不是怕他的分数比我高把我比下去。他根本就是我的仇人。我骨子里愿意帮别人的,特别是考试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高考那一年,后排的一个哥们吹捧了我两句,我就同意考试的时候展开卷子给他看。后来,有一位监考老师一声不吭地把我的卷子折叠起来,我才不敢“帮”那名考生。
我跟马珂民是因为什么结的仇,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前一个冬天,上课前,我在教室里跟马珂民起争执,打起来了。他抄板凳要砸我,我不怵他,转身从冬柴堆里抽出一根胳膊粗细的栎树棍一棍子抡下去,打到他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好险,差一点点就打到他的眼睛。我有点后怕。马珂民当场扔下手里的板凳,坐回座位,嚎啕大哭。上课铃响了,政治老师走进教室。看见她侄子在哭,顿时火冒三丈。她命令我走到讲台前,当前全班同学的面,用细竹条抽我的手。边抽边喊:“叫你手贱,叫你手贱!”每年冬天,我的手都会冻得红肿。政治老师再用细竹条抽打,钻心的疼痛之后,我的两只手又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原来还有的一点懊悔全部变成了愤怒。让我在考场上“帮”马珂民?门都没有,窗户都没有!
考完试,我跟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立即投身到水深火热的农业生产中。放牛、砍柴、薅地或者其它的小事情,日复一日。
夏天,让人又爱又恨。恨它,因为酷热,因为蝉鸣,因为暴雨,因为电闪雷鸣,因为蚊虫叮咬。爱它,因为假期,因为午睡,因为游泳,因为自由自在,因为轻衣薄衫。
又是一个阴雨天,下着小雨。钱方银爷爷从塔桥赶集回来,专程跑到我家门口。“狗娃子,杉树岗学校在街上放榜,你考上了,快去瞧瞧吧!”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他的腿先天残疾。
我刚刚放完牛回家,快要吃午饭了。我觉得还是先到塔桥看看放的什么榜才安心。爹妈也都催我去看。于是,我把裤腿高高地挽起,光着脚丫子,不打伞,不穿雨衣,冒着毛毛细雨,向三里外的塔桥跑去。
天地之间一片雾雨濛濛,一路泥泞。塔桥离杉树岗中学一里之遥,是远近闻名的小集市。我跑到塔桥集,发现那天正好逢集,街上的人很多。国营商店的北墙上用红纸张贴着入学考试所有考生的姓名和成绩。400多人参加考试,录取108人。榜上最惹眼的是三名同学两门课总成绩考了0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同学,我的死党张正西。当然,最让我高兴的是,第一名是我的同班同学邹琳,她的总分是128分。她一直是那么优秀。我的总分考了86分,平均每门成绩是43分,竟然是第八名!所以,考试的时候,你的对手是谁非常重要。我暗自庆幸。
我急切地在榜上搜寻熟悉的名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全身湿透,光着脚丫子站在乌黑的烂泥里。通过考试,而且成绩不错,那种感觉真好。
几天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钱琨也被录取了。大家一看学费,吓了一跳:14元!1984年,14元是个不小的数目。据说县水泥厂上班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只有30多元。村里的人都感叹:读书读不起喽!
多少钱都得读。14块钱,不就是50斤米么。姐和村里几个学生早一年读的初中,一年的学费也只有七块。过了一年,学费直接加倍。农民们都有田地耕种,麦稻的收获都归自己,学费虽然涨了,还是有能力负担的。我们家每年能收到3000-5000斤水稻,500多斤小麦,折算成钱,也相当于是1000元左右的收入。当然,要挣到这1000元,费老鼻子劲。
开学了,我惊喜地发现,我们的英语老师是熊五更!他太牛了!他不但从小学调到初中,还能教这么现代的课程。熊老师鼓动同学们订阅报纸杂志,我觉得熊老师是对的。我订阅了《学英语》和《中学生之友》。那是我第一次订阅杂志和报纸。第一期《学英语》送到时,我们刚刚学完二十六个字母,看那报纸跟简直跟看天书一样,不知道在讲什么。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们钱洼村终于有十个人读初中了。一个周末,大小初中生们站在门合东拉西扯,大家都是校友嘛。有一个人问我:“钱阆,你们班女生多不多?”我说多。他又问:“你们班女生长得漂亮不?”我说:“不知道。她们长得又高又粗。”这个回答应该非常滑稽可笑,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又高又粗”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在村里也流传了好几年。至于它为什么好笑,我到高中才明白。
不幸的是,我完全不适应新课程,成绩一落千丈。我不理解负数,不喜欢数学老师。期中考试,我的数学考了史无前例的低分数:11分。即使是熊老师的英语课,我一直搞不清楚字母b和d谁是谁。熊老师说,不是学过拼音吗?一个是“波”,一个是“得”。我说我没有学过拼音。熊老师的鼻子都气歪了。我真的不是故意气他的,直到初三下学期,我才知道“汉语拼音方案”、声母表、韵母表这些东西。
可能是受到《中学生之友》的启发,我又想写诗了。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很兴奋地拿给爹妈看,说我要投稿。
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就知道有“投稿”这么一件高级的事。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想要投稿。爹看我那兴奋的样子,狐疑地问道:“你写的么鬼东西?拿来我瞧。”
我用十二万分的认真态度把那首诗誊写在一张信纸上。爹接过去,站在堂屋门口,斜靠在门上,然后一字一句地念道:“啊,故乡。每天给我一轮初升的朝阳。啊,故乡,每晚给我一屋平静的清凉。我愿意当一块抹布,把你擦得熠熠生光”。
爹看完了,把那张纸塞还给我。“写的是么鬼嘿?我看没有人要。”爹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懂诗,不懂得欣赏,那个“熠熠生光”用的多高级呀。姐则说不对不对,应该是熠熠生辉才对。我说你懂不懂,生辉生光不都一样吗?我要押韵我就要用生光你管不着。我感觉我的诗可能不是很好,但大家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去。1984年冬,我不知道往哪里投稿。那首诗就这么夭折了。
我们班一位同学是我的偶像。他叫熊光胤,好像比我大两岁。他的个头比我高,还蓄了一抹小胡子,挺帅的样子。他的成绩就不错。喜欢写诗,一手钢笔字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我们聊得很投机。我已经不记得我跟他聊什么。只记得他曾经把“幼稚”误念成“幼雅”,我得意洋洋地纠正了他。多少年之后,他还说我是他的一字之师。
我个头小,被分到第一排。同桌从他父亲的医院里拿来几个***,吹成气球。我们在班里追逐击打那个“气球”,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害臊。
即使在那样懵懂无知的年龄里,我还是偷偷地喜欢着一个女生。她剪着一头短发,走起路来一冲一冲地,很精神。她总是一幅笑眯眯的神情。那年月,有什么事值得那么高兴呢?我很好奇。恐怕我最喜欢看的,非常有可能是她那厚厚的下嘴唇,看起来像要撒娇一样咕嘟着。可惜,二年级,就没有看见她,可能转学了,更有可能是辍学了。
后来,我假装去找熊光胤玩,去过她们村几趟,也没有看到她。不过,她长得既不高也不粗。
那一年,在期中考试后的全校师生总结大会上,我还见到一个女生,我整整恨了她一年。我姐钱闵读初一,我读五年级。一天晚上,她带回来一本作文选。我要看,钱闵不给看,说是借她同学郑小红的,还说我的手太脏。我说我洗手。钱闵仍然不同意。还在一个劲儿地吹嘘郑小红的学习成绩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地爱干净,作文怎么就成范文在大会上宣读等等。
越是不让看,我就越想看。趁钱闵不注意,我一把抢过那本作文选。于是干干净净的封面上留下几道乌黑的手印。钱闵还真拿那郑小红挺当回事,竟然急得哭了。害得我又被妈抽了两竹条子。第二天放学回来,钱闵又向妈告状说,郑小红再也不肯借书给她了,都是钱阆害的!我又被爹骂了一通。这个郑小红,肯定头发乱得像鸡窝,长着一脸雀斑,黑不溜秋,一幅凶神恶煞般的相貌。我这个人记性好,还爱记仇,于是郑小红这个名字我就牢牢地记住了。
让我惊奇的是,郑小红真的是第一名,她被请到主席台上给大家念她的作文。她大眼睛,皮肤白,一幅文文静静的样子,没有雀斑,一点也不难看,她也是长得不高也不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