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我跟于季海长达一年的恩怨和多次以一敌三的殴斗,使我的知名度得以保持和延续。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思进取。四年级,我的名气持续攀升,下学期全校大会上,校长对我的公开“表扬”让我的盛名达到巅峰。在新湾小学,如果说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点也不过份。
秋收开始前,学校在院子里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学生们坐在凳子上,乌乌压的一堆。老师们搬出他们的靠背圈椅,坐在四周。四年级屋檐下地势高,摆了一桌一椅,吴校长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坐在桌子后面。升国旗,唱国歌之后,所有人正襟危坐停当,吴校长开始讲话。他讲了很多,我都不记得。他讲到连环画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尽管我不敢说能一字一句地完全复述,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吴校长说:“最近发现很多同学上课不用心听讲,偷偷地看连环画。仅仅半个学期,老师们就没收了二三十本连环画。连环画可以看,但是上课的时候不能看。课外书,最好也能看有点营养的嘛。我们学校有一位同学就做得很好:他不看连环画,只看大部头!他看的是什么书呢?大家看,《东周列国志》《聊斋志异》《杨家将》。”说完,校长一本接一本地举起来给大家看。那几本书很厚,比我们的课本厚。
“他不但愿意看,还把一部中篇小说誊写了一遍。三四万字的小说,他竟然能一字一句地抄写下来。你们看课外书,应该向这位同学学习。”吴校长又举起一个大本子和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接着说道:“这位同学就是从这本杂志上抄写那部中篇小说的。”那杂志的名称叫《江南》。是我爹外出搞副业回家的路上买的。那一期上刊登了一部中篇小说《丐侠》,我特别喜欢看。但爹妈总不是不愿意遂我的愿,他们俩人都认为那本杂志应该给我姐。我多次争取无效之后,决定把那部小说抄写下来。抄写心切,拿到学校里来,结果本子和杂志同时被没收。
“不过,这位同学看小说固然好,但他看的时机不对。他在课堂上看书,所以被老师没收了。这一点,你们不要学他。”吴校长说完,所有的同学都伸长了脖子,他们都想知道,这么牛的同学是哪一位。
吴校长没有让大家失望。他又说道:“现在离这一学期结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学校现在就把没收来的连环画和小说物归原主。希望同学们抓紧时间学习,不要在课堂上看。”吴校长的这一番话,像在平静的水面投进一颗石子。
“先请看大部头的同学上来领回自己的书。钱阆同学在吗?”吴校长话音未落,全场一片哗然,又是钱阆!钱阆这个名字大家都太熟悉了。我站起身,我甚至感觉有些骄傲。这比起二年级时,被指认为小偷,上台接受公正批评要轻松得多。
同学们不知道真相:我不是不愿意看连环画,是因为我没有钱买连环画。我看大部头,是因为家里只有这些书。那几年农闲或一整年爹要去江西去搞副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外出打工。回家的路上,坐船要十二个小时,坐公共汽车也要十几个小时。爹总是会买一本两书或杂志,来打发时间。这些书就成了我的宝藏。
1978年,村里还没有分田到户,仍然是集体劳动制度。一个成年劳动力,一年时间不参加集体劳动,就需要向生产队交钱。我爹到江西烧炭,一年要交300元钱。过年回家的时候,他花30元买了一台收音机,我们村里第一台收音机。因此,我们家被公认为是村里有最有钱的。
起初我对收音机并不感兴趣。里面播放的新闻、歌曲我都不喜欢。三年级夏天,中午回家,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把收音机摆放在最靠近厨房的窗沿上。里面正在播讲一部小说《彩霞满天》。小说由一男一女轮流讲述,讲的是一个富家女子,请了一位帅气的男大学生当家教。调皮的学生用汉字为英文单词注音,什么“狗得来”、“狗的摸脸”、“狗的一吻您”之类。虽然我没有学过英文,但也觉得“狗的摸脸”很滑稽可笑。
我是小学生,我知道很快我就能读初中,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也可能有机会读大学。小说中的初中、大学生活都深深地吸引了我。
每次结束时,收音机里都会播报:“刚才为您广播的是琼瑶的长篇小说《彩霞满天》”,让我记住了一位叫琼瑶的作者。
这么一听我就着了迷。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我都会坐在收音机旁听小说。晚上大多是由单田芳讲的评书,如《三侠五义》《水浒传》《杨家将》《岳飞》等。与播讲现代小说完全不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精彩。
我从收音机里陆续收听了《人生》《小水》《梁柱的帽子》《山菊花》等小说,甚至还听长篇配乐小说《叶秋红》《山中,那十九座坟茔》《高山下的花环》等。
这些小说都是对我人生的启蒙。那些穷困的日子里,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小说里的故事,懵懵懂懂地跟着小说里的人物一起经历各种悲欢离合,一起体味爱恨情仇。小说又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它挑起了太多非常不切实际的欲望,让人变得不安分,让人多愁善感。还好,我不是女孩子,否则的话,看到满地落花的时候我也会去葬花。村里的柳、槐、桃、李、杏和泡桐树那么多,十天半个月也扫不完,得活活累死。
我一个十岁的农村孩子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说,如果你掌握了一门技艺,如音乐、歌曲、诗歌、散文、小说、舞蹈、绘画等,就可以借助这技艺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可惜的是,这些我一样都没有学会。一位堂哥会“谱曲”,他要是觉得无聊,或者觉得很高兴,他就用自己的曲调来抒发情感,于是,村里人总是能听到他大声地唱道:“呀……嘿……噫……嘿……呀……呀……喂……”另一位堂兄钱为福成天有模有样地学唱豫剧。他对我说他长大后要当戏剧演员。
作词谱曲我不会,但漏音跑调地唱歌还是能学会的。四年级,年轻的地理老师教会我们两首歌:《驼铃》和《军港之夜》。我惊喜地发现,这两首歌就是我表达情绪的绝妙工具:我要是高兴了,唱出的《驼铃》《军港之夜》就是轻快的调子;我要难过了,唱出的《驼铃》《军港之夜》就是忧伤的调子。
有一次跟表哥表姐一起去看电影《泪痕》。回家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一个冬夜,跟妈和村里一群人去邻村看电影。露天放映,大人带着小板凳,小孩子就扯一把稻草坐在地上。放两个片子,一个古装片《审妻》和一个战争片。妈看古装片看得津津有味,看战争片的时候,总是哈欠连天的。要不是我们几个小孩子抗议,早就回家了。终于到吹冲锋号的那一刻了,小孩子们兴奋极了,双手攥成拳头,紧紧地盯着银幕。大人们都起身离座,要回家。我们几个小孩想看完再走。可是黑灯瞎火的,不跟着找不着路,还害怕,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回家。在路上,我跟邻居的一位堂哥走在一起,他比我大一岁。我说为什么电影不能从开始到结尾一直吹着冲锋号冲锋呢?堂兄说肯定不行,放映的镜头受不了,要烧坏的。我问是真的吗?他说骗人是小狗。
还有一次,也是冬天的晚上,我们村里十几个孩子步行十多里路到一个村子看电影。我平生第一次看了武侠片《自古英雄出少年》,第一次看到慢镜头,想不明白。回家的路上,我一直不说话,心里在琢磨着为什么人可以那么慢慢腾空翻转。是气功,是轻功,还是什么功?直到我一脚踩进水田里,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电影、小说、连环画,向我展示了一个与钱洼不一样的世界。我急切地想快点长大,快点走出村子,去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