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就像我的工作。以前总是抱怨那些堆积如山的待办证件,然而现在到了新的部门,我才知道办证有多么幸福。
整整一上午都在劝架中度过。面对那些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的人,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干渴的喉咙不断抗议我对它的超负荷使用,尽管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还是火辣辣地难受。到中午下班的时候,我累得瘫倒在椅子里,连气都不想喘。
正球和老杨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翻着白眼,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靠!真受够了,跟媳妇儿都没这么吵过。”老杨头沙哑着嗓子说。
“你媳妇儿怀着孩子呢,你跟她吵一个试试。”正球往嘴里丢了一块薄荷糖,又抛给我和老杨头一人一块,“好在我们家萍萍脾气好,不然我真招架不住。”
“得啦,你们俩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倒是想吵,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我拿起饭盒晃了晃,“吃饭!吃完饭出去逛逛。”
午饭是土豆炖排骨和西红柿鸡蛋汤,我把米饭拌在汤里,就着土豆和排骨狼吞虎咽。
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瓷盘子摔得稀烂,还伴随着一声怒吼:“给我重新盛一盘!两个手端给我!”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除了邵主任,没人有闲情逸致跟厨子较劲。
这位邵主任三十岁出头,外地人,原先在市委工作,人员调整时被分配到汇月市最偏远的商云镇。他十分不满却又无计可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于是怨天尤人,看谁都不顺眼,见人就想找茬。
我们的厨子也非等闲之辈,听说他稍微有些背景,还帮过镇上一个大忙,平日里不可一世。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岂能把一个“下放人员”放在眼里。
于是,他示威似的挥舞着饭勺,操着浓重的口音丢下一句:“爱吃不吃!下一个!”
邵主任骂了一句,把筷子狠狠地丢在地上,踹开门走了出去——他绝不是赌气不吃饭,厨房的门就在餐厅旁边。
一分钟后,伴随着一阵怒骂,厨房里传来厮打声和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下可苦了那些排在后面的人。为了能早点吃上饭,有人跑进厨房劝架,有的人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厨子一边跟邵主任对骂,一边大声喝止那些自己盛饭的人,食堂里乱成一团。
我对这场骚乱毫无兴趣,专心吃饭。
“这下可好,自己内部都乱起来了,”正球嘴里嚼着土豆,一边看热闹一边晃勺子。
“都是吃饱了撑的。”老杨头嘟囔了一句。
“管他呢。对了,今儿是初三,吃完饭去赶集吧,”我用纸巾擦擦嘴,“溜达溜达,这一上午过的,太他妈闹心了。”
正球摸摸口袋,“好主意。刚好早上取了一百块钱,我请客。”
老杨头把排骨丢进嘴里:“难得你大方一回。”
我咧开嘴:“这叫约得早不如约得巧”
饭后,我们仨肩并肩走出政府大院,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看着在马路上三三两两吵个不停的人们。正球犹豫了半天,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俩。老杨头立马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拉倒吧你,职业病啊!这一上午折腾得还不够吗?”
“就是,你看那架势——”我朝一个满脸胡茬的人一扬头,这个家伙穿着背心拖鞋,胳膊上雕龙画凤,手里还拎着一根棍子,面目狰狞,“咱过去那不是找打吗?”
“这不有你嘛,”正球笑道,“以你的身手,十个那样的都不在话下。”
“别闹了,咱是劝架不是打架,特殊时期要少惹事,还是……”
“快看快看!美女!”正球一边拍我的肩膀一边指着马路对面。
“我靠!真假!商云镇还有这样的大美女?”老杨头也惊叫道。
我顺着他俩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个身着白纱裙的长发姑娘正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生走在马路另一边,两人亲昵地说着些什么。姑娘咯咯笑个不停,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我当即全身僵硬。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么好一个姑娘竟然被那种男人弄到手了。”正球叹息道,“我咋就没这命。”
“就是,你看看那男的,整个一矮冬瓜,长得还那么猥琐,果然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老杨头愤愤道,“那美女配咱们陈晖还差不多。”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球和老杨在我眼前晃了晃手:“喂,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那姑娘,就是周璇。”我一字一句地说。
“啊?不会吧?就是你那女朋友?”正球惊讶道,又朝马路对面张望了一会儿,他挠挠头,“不是说在上海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还带着男朋友,不会是故意来气你的吧。”
“拉倒吧,来回花几百块路费就为了气前男友?”老杨头白了他一眼,“不过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漂亮,难怪陈晖对她念念不忘。”
他俩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周璇和她的现任男友,过去的一幕幕如同电影般在我脑海里闪过。
他们若无其事地从怒气冲冲的人群身边经过,周璇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亲昵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脸幸福。那画面如此之美,甚至连暴怒的人群忘记了争吵,看得如痴如醉。
“他男朋友老家不是这儿。”我喃喃地说,“他们来干什么呢?”
“你管呢?我看,你不跟她好也不是坏事,”老杨头盯着那个男生,“不是我说,就她这品味……”
正球皱起了眉头:“不过她也太不地道了,好歹跟你有七年的感情,怎么见了面连个招呼也不打。”
是啊,她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这姑娘……”老杨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周璇,总觉得哪不对劲。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就像是谁往她的空壳里塞进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她不适合你。”老杨头拽着我的胳膊,“反正已经分了,别看了。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
“就是就是,咱赶集去,给你买好吃的。”正球挽起我的另一条胳膊,跟老杨头一起连拉带推地把我拽走了。
周璇始终没有对我有任何表示。我满心疑惑地扭过头,费力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直到正球和老杨头用手把我的头扳回原位。
今天的集市格外闹腾,几乎走个三五步就会发现某个地摊前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不是嫌贵就是骂黑心的商贩缺斤短两,小贩也挥舞着杆秤反唇相讥。
针锋相对的结果就是冲突升级。路过一个蔬菜摊的时候,一个横飞的西红柿差点砸中我的脑袋。好在老杨头及时推开了我,这才幸免于难。他小心地护着我,生怕重演先前的一幕。
周璇带走了我的灵魂,让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脑袋空空,任其摆布。
正球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按下接听键,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么西么西……在外面逛街……现在?这才几点……知道了,马上回去。”
他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对我们说:“赶紧回去吧,办公室那边打电话说又有一堆人过去闹了,现在就丸子和小洁子在,她俩有点招架不住。”
老杨头嘟囔了一句,双手扳过我的身子,让我掉了个个儿。他跟在正球身后,拽着我原路返回。
我们回到稳秩办的时候,屋内一片狼藉:窗户玻璃碎了两块,地上到处都是四散的文件,还有几滩水和两堆茶杯碎片;桌椅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一台电脑显示器被砸得稀烂,裸露出来的电线时不时地“噼啪”闪着火花。
罪魁祸首就是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脸上带着伤,另外两个手里都拿着棍子;至于他们的核心人物,那个用黄头巾包着脑袋的中年妇女正指着丸子的鼻子骂。丸子脸色煞白,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小洁子在旁边好言相劝,一口唾沫飞到了她的脸上。
正球和老杨头赶紧冲上去拉开中年妇女和丸子,结果伤疤男推了老杨头一把,差点把他推倒。“滚!用你们多管闲事!”
老杨头的脸扭曲了,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骂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紧握,死死地盯着推他那个人。
“怎么?想打我?来啊来啊,你打啊,不打你是我养的。”那个男人耍起无赖,吆喝道,“快来人哪!快看哪!政府打人啦!”
一股怨气在我体内瞬间膨胀,我猛地一拍桌子:“滚!都给老子滚!谁再吵一句,老子灭了他!”
这一吼让在场所有人愣住了,但那几个闹事的人很快醒过神来,伤疤男走到我面前——他比我矮了半头,浑身散发着酒气,红着脸,扯着嗓子,咒骂着,伸出手想揪住我的衣领。
我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将他的胳膊扭到身后,一脚把他踹出了稳秩办的门。他一个趄趔,摔了个狗啃泥。
“滚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愣住了,他们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自知在我这儿占不到什么便宜,甩下一句“你等着”,然后走出门外,扶起那个醉鬼离开了。
稳秩办暂时恢复了平静。
正球和老杨头抓着我的肩膀,使劲儿摇晃着:“你疯啦?怎么能动手打人?他们要是一个电话打到纪委那里去,你这辈子就算完啦!”
“怕什么!大不了老子再回乌克兰去当兵!”我吼了一句,“在这种鬼地方待着真******憋屈!还不如去打仗来得痛快!”
小洁子握着我的手:“陈晖,你要克制下自己的脾气。要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士兵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
我没说话,自己找了把凳子,坐到桌子后面,“去给我搬摞砖。”
“搬砖?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老杨头问,“哥们儿你可冷静点,你这已经闯祸了,再闹出人命来可就麻烦了。”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我气势汹汹地说。
老杨头和正球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赶紧跑到大院里给我搬砖——这几天交易中心在装修,外面还剩下不少建材。
下午的事就简单了,只要有人进来闹事,我就劈开一块砖,一言不发。知趣的自然会离开,碰上个别撒泼耍赖的,我就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在他脑袋边劈开第二块,然后他们就学乖了。
这种方法省时省力,只不过,到下班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已经肿成了馒头。
丸子和小洁子很贴心地买来了几包冰块帮我敷手;老杨头则忙着收拾办公室。至于正球,刚一上班就跑了出去,一直到下班前十分钟他才赶回来。
“我去了趟纪委,”他张口就说,“算你小子运气。现在到处都是一团糟,就连市里也开始骚动,人手不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维持秩序上,没空处理官司。”
听到这个消息,办公室里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正球喝口水,看着我继续说:“但这并不是说你可以继续这么干下去。动手打人,劈砖威胁老百姓,哪一条都能毁了你。好不容易弄到这么份工作,失去了多可惜。再说你明年还要回市里,千万别节外生枝。”
失去?我冷笑一声,我已经失去了全世界,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正球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是为我们不平。但是,干咱们这行就是要忍。再说,如果你真的为此丢掉了前程,那我们该多内疚。所以,克制下你的脾气。我以前跟你说过多次了,你要支配情绪,而不是让情绪支配你。”
沉默许久,我呼出一口气,“嗯。”
老杨头朝外面张望了一会儿:“行了,班车来了,快回家吧。”
刚进家门,老妈就满脸坏笑地把我按坐沙发上。她看到我那双缠着绷带的手,惊讶地问怎么回事。身心疲惫的我随便应付了一句,想去换衣服。但她重新拉我坐下,笑眯眯地看着我。
“干嘛?笑这么阴险,离我远点。”我往旁边坐了坐——我特害怕她这种笑,因为每次都没什么好事。
“儿子啊,妈问你个事儿。”她拉着我的手,语气格外温柔,“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哆嗦,收回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啊,到底有没有。”
“有个毛线!”
老妈仰天大笑:“我就知道你不承认,幸亏留下了证据,你看看这个——”说着,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
我瞟了一眼照片,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在哪拍的?”
“在你们高中附近啊,这不移动通信大楼嘛,”她指着照片说,然后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姑娘,“啧啧,这姑娘真不错,虽然个子矮了点,不过跟你站在一起还算般配,我儿子眼光不错。”
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照片上,周璇正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地跟我说着什么;而我则是一脸疼爱地看着她,空出来的右手还帮她拎着包。
老妈故意板起脸:“臭儿子,不好好上班出去泡妞,小心被人举报。赶紧坦白交代!不然今晚不给你饭吃。”
我的后背一阵一阵发凉,额头也开始出汗。“这……这怎么可能,我下午在单位劈……上班,根本没有进过城……”
而且就算进城,也不会跟周璇在一起。
“可这就是你啊,”老妈疑惑地看了看手机,指着照片说,“黑衬衣,牛仔裤,还有帆布鞋,背个破包,我自己生的儿子还能认不出来?别打岔别打岔,赶紧跟妈说说,这姑娘哪儿的,多大了,在哪工作,你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
“妈,这事儿我以后再告诉你,你先把照片发给我。”我心急火燎地说。
“嘿嘿,臭儿子,还对老妈保密。行,不愿说妈不逼你,有女朋友就好。上微信,我发给你。”
我跑进自己的卧室,盯着手机上的照片,使劲儿揉了揉眼——这不可能是恶作剧。因为我从未对老妈提起过周璇。她一直不赞同我在大学谈恋爱,可我和周璇从高中就在一起了。
照片是真的,但中午逛街时跟正球和老杨头看到的周璇也不像是假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克隆人?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又联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一件怪事单独发生可以视为偶然,但好几件怪事同时发生,而且其中一两件之间还存在某种未知的联系,这就不得不让人警觉起来。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汽车喇叭声,我打了个激灵,走上阳台,透过窗户向外张望。落日余晖把这座城市染得像血一样红,大片厚重的火烧云覆盖在城市上空;在西面的天空中,两条狭长的火烧云竟然变化出一双手的形状,直直地朝落日伸出,像是要将其紧紧抓住。
“讨厌的景色。”我嘟囔了一声,拉上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