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觉自己的医术不错，当然他也想象自己可以去逆一逆。
阴柔公子愣在了摇曳的雨里，可能是因为方才所受的伤颇重，他那惨白的脸如霜如雪。
他的双膝仿佛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虽然他异常枯瘦。
“流庄确有瘟疫…”
雨停了，阴柔公子昏倒在坚磕的污泥里，头髻凌乱，在灰霭的空灵中那道身影同样倔强与不屈。
余烈雪的缓兵之计也已失效，浅卧在他怀中的可人儿隐隐现出动人的美目，不知为何一眼瞥见躺在不远处的阴柔公子，拂扇女子的桃颜却有抹难言的憔悴。
她虽晕眩了片刻，可懵懂中也能够听见余烈雪与苏木的对话，虽然她听得并不清晰，然而听到了便是听到。
“他无碍吧？”柳慈贝齿轻启显得有丝无奈。
“失血过多。”
“他是女的，你不知道吗？”
“……”
苏木，苏木…木素，柳慈惶惶自语，“你能救她吗？”
两人都是道修，余烈雪当然知道柳慈所指，“能，都能，带我去流庄。”
“好…”
黄沙川壑的严冬并没有想象中的寒颤凄切，薄阳荡空，清澈的山岭之边连一丝云雾都不愿驻留。
原来流庄所在就与余烈雪昨日所憩之地隔了仅仅三十余里路，俯瞰庄口，甚至生长着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花草。
流庄看上去平淡清秀可却是地道的马匪寇窝，大大小小的帐篷傍山而立，令余烈雪万没想到的是柳慈竟是流庄的二当家，大小当家亮出身份，一行三人很轻松地入了庄。
这里的疫情比想象中可怖得多，除了一些本是散修的道人体质尚好，整个流庄有近七成以上的人都身染病患，有的人口齿溃烂，有的人肌表生腐，有的人腿腹流脓。在柳慈的介绍下余烈雪方才知道，原来流庄并未纯粹意义上的匪寇窝，这里有着南犁北境为数最多的流民，流庄平地里干得抢盗勾当也是多对那些贪利求快的奸商。
很难想象四神朝当中有如此数量的流民，在余烈雪看来大晋算是四神朝中相较繁昌的盛朝，可战乱带给边民的影响却是很大。
露天的帐房尽情地浸淌在和煦的柔阳下，流庄人的效率很快，腾出了足有十五顶帐篷专门安置感染的病患，余烈雪侧目一算，病患的人数竟然达到了百半之多。
他并不是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病患，身为辅策中尉他虽行文职可在军中，他多以医官示人，他也是三年来在南犁北境众军侍眼中最为神异的医官。
他的手间未有丝毫迟疑。
他逐次令柳慈安排好待诊的病患，四诊之法不断尤现，瘟疫不同有些病疾个案，多数时候只有百分百确诊方能下药阻断扩散。
他从白日当头的清亮持续切诊至入暮，令人可畏的是他那不算华贵本是干净的粗布麻衣早就染上了无数污浊，他仍旧不动声色地耐心询探。期间，苏木醒了，他一改从前令人阴柔的面容，在明光中显得清晰脱俗，出落大方。
她是一个地道的女流，正如柳慈一般，更显温柔。她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柳慈与余烈雪的队伍，虽然他们都不是济世救人的慈悲老道，可女人天性的善良却显得分外纯粹与自然。
针石没入针袋，那针袋就同余烈雪的衣襟一般尘俗老旧。
“能确诊了吗？”柳慈温柔地拧好湿巾擦了擦余烈雪额头的汗迹。
“丁蚕五苦。”
余烈雪说完扶案站起，引得旁人无不生出奇异的目光。
丁蚕五苦并不是什么神药，可周围的人却也有认识这味药的药理。丁蚕五苦说的是丁蚕分五个时令落下的蚕壳，这种药若不是刻意存留根本绝难会有，若是普通的病兴许只要丁蚕五苦的其中一味，然而流庄出现的瘟疫却是需要聚齐五苦所有，更令人担虑的是，整个山庄需要的量注定不小。
“这可如何是好。”苏木热灼的目眶紧紧盯着帐房下的那位少年郎，似乎寻不到方法就极有可能把余烈雪生吞了。
苏木原名木素，同柳慈自幼便是邻里，只不过是因为三年前的战乱意外走散，之后又巧合地遇到，她懂柳慈的苦，就如她愿舍身拉回柳慈的心一般。她的挽回仅是出于姐妹情深，并非儿女情长。
余烈雪扫了一眼躺在无数软塌中的病患道，“这附近是否有草塘？”
“庸医，怕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在一片荒芜黄沙的中南捷径，余烈雪所指的确宛若天荒夜谭，那些立在一旁还算清醒的道修无不嘘吁。
“丁蚕脱壳最喜草塘，五个时令看似隔着挺远可蚕壳却不容易涣烂。春夏秋冬与中情，五个专属于丁蚕的繁衍交合期，它们总会在这些时令寻找草塘所在，如果草塘够大兴许运气好可以寻到不少五时的蚕壳，我再入些常药兴许能够解疾。”
“兴许…哼，大当家的，这小子的话不可信。”
“二当家的，若是疾不可医还害了我们这些微患的人就是不好了，我们不能信。”
余烈雪对自己的手段再熟络不过，他说兴许却是一定，但命运又是不定。
两位女子如今早就冰释前嫌确切说来她们甚至完全不曾有真的矛盾，两人的怨都是从余烈雪手中开解的，此时梨花焦愁的两人却是眉眼对视，拿不定主意。
“有！”
人群中突然走来一位满口花白胡子的老人，那人看上去也是魔病缠身，身骨在微风中徐徐摇坠。
“田老，真的有草塘？”
这些人都是大晋疆域里的流民，流庄即是他们的第二个家，虽然对于余烈雪这样一个无名窜出的少年颇有敌意，可心底都存侥幸。
道人修道途求的是长生不死，可凡人就仅希望岁岁平安，生往相望。
木素慌忙问道，也顺势小心地搀扶起田老走入人群。
“熙提二百里有处咏曲岭，那里的山峦都会奏曲，莫说走出这黄沙戈壁，就是那里便有一处方圆数里的草塘，艾草凄凄，泥泽丛生。”
奏曲？果真有趣，余烈雪暗叹，他的执念就是多看看风景与天争一争公允。
“事不宜迟那就走吧。”柳慈看了看余烈雪道，“小哥，你便留在此地也好可以应急。”
“不必，我不放心。”余烈雪的脸在入暮余晖的辉映下显得分外冷峻。
“也罢也罢，小慈我们安妥人马尽快出发吧。”
“恩。”
熙提地处黄沙戈壁最北，若是出了这狭长的川壑再入千里便是能见到北涑的边城。整个中土五阙的范围实在太过辽阔，很多地方就如同黄沙戈壁一般地广人稀，那些隐世鲜出的道宗圣土当然不会选择这样的窘地，与北人的边贸交易更不会在此地。
余烈雪走入荒川也不过短短七八日，毕竟远过二百里，所以毫无疑问熙提如果真有草塘莫不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日央时分，一行七八人的队伍终于抵达这里，周遭的风仿佛都在诉语黄土的寂寞。确如那名叫做田老的老人所说，入耳的异音就好像是山峦以生俱来便会的奏鸣，幽静且冷凄。
没有人了解这片处子地，包括木素也包括柳慈，余烈雪捏了一指枯败的土泥，就好像一名得道许久的高人默凝了许久，他虽没有神元、奇功，然而他的道却有他道的神奇。
数人游走在夜下凛冷的空气里就好像一只只寻觅栖地的漠狼，防备、警惕与冷静。
余烈雪的心境也隐隐跟着起了变化，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仿若更重了，这当中有自己的执念，有关乎他人身死的希望，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草塘，真有草塘…”
不知何时有人在暮光深处喊了一句，其余的人都朝着声音的来由奔去，早在来时的路上余烈雪便大致交代了一番丁蚕壳的样貌，若是真有草塘只要未落淤泥，丁蚕的身壳并不难寻找。
就在众人收刮的同时余烈雪却在草塘四周徐徐踱步，他边走边寻着能够配比的同性花草，他所采摘的花与草看似普通可确实是比较迥异的奇药…
众人也是雷厉风行，不屑一会儿光景就收刮了足足七十二枚身壳，想要更多却是没有，而能够凑齐的五苦也只有区区十一对，对于近百半的病患来说还是不够，当然普通的医师或许真的不够，对于余烈雪来说则是勉勉强强。
该找的药已然找到，众人于是又马不停蹄地朝着流庄的位置赶去，没有什么比流庄病患的生死更重要，七八良驷就宛若同神鬼赛跑，瘟疫拖的时间越久对患疾的人来说就愈痛苦愈煎熬。
当众人回到流庄所在的山脚却发生了怪异的变故，理应蛰伏山涧与丘穴里的暗桩莫名身首异处血溅五步。流庄马匪绝少出现这样的情形，或许是怀奸的商贾庸人自扰，时常都是独自吃暗亏，可这一次却全然不同。
柳慈与木素永远都记得流庄之上，近二百余条鲜活的生命身绝魂消，纵使是在生命闷躁的最后一刻，那些静静躺在软塌上的亡魂瞳孔中的惊悸都充满无尽的痛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