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余烈雪从麻楚当中清醒过来。昨夜他与司马睿没怎么说话,与长方炎没怎么说话,真要说一件比较多的事情,不过是喝酒。
铛铛七音,幽远低沉的钟鸣响起,书馆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人头发蓬乱,好似几日几夜都未入眠,就连那一席红袍都宛若染满了风尘。
书馆几日之前唯一的书官莫老此刻终究回来了,他好像苍老了十数岁又好像故意为之。书馆的门静静地闭合,莫老看了看书馆门头仔细品书的余烈雪道,“喂喂喂,小子,老夫不在,你莫不是偷懒了吧?”
偷懒倒不上,不过书官确实是门闲差。
余烈雪揉了揉头,“先生交代的不敢忘记,若是先生不信可以自行查视二一。”
“好小子,竟然连老道我的山茗你也偷喝,谁是你先生?”莫老精目如炬,好像倾数涣散的魂念皆数回归。
“先人先任就是先生,有奇同享就是大德。”
这一次莫老也认真端详起余烈雪,“似乎有那么一丝道理,反正我也比较喜欢喝酒、吃肉。”
“对了,这本书典拿去看…”
莫老说完丢了一本书在桌案上,自打第一天见到莫老余烈雪就觉得这个老人既古怪又诙谐,神朝千年,国院也近千年,近百年的历史当中也不曾有过一个红袍百年的见习学子。无论他怎么看以他稚嫩的眼光的确看不出莫老身上任何不凡的气度,可这个老人不单掌持书町书馆这样的国院重地,表面上的身份还远比想象中大得多。
莫老丢下书后就自行离开了,这本书表面上看并没有出彩的地方,是一本叫做《临兵序》的军经。虽然余烈雪不曾读过但是在鬼医孤峰涉猎极广的藏书中他也见过类似的表述,《临兵序》中理的多是兵、布、奇、阵的诡与立,论资历不过也仅是千年的古书。
临兵者,诡之起,阵之异。
短短九字的序跌撞进余烈雪的目帘就好像一柄柄刀剑交织的幻景。
《临兵序》从正文开始皆是阐述诡中兵道的起始,通篇多是追溯历史与个别战例的特指,余烈雪看得出神,临近巳时书馆都未曾来人。
兵者,诡之兵道也。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兵法一类多是纸上谈兵,余烈雪当然知道若仅是通读道籍是无法真正揣摩生死场上的变数,但这样的书却贵在战例的真实,总有一点参考价值,毕竟他过去的身份可是战前辅策中尉。
当他把书翻到中端,却发现其中有一页纸张的页面质地平滑,这种迥异的感觉与之前的羊皮页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更何况这页纸竟是残缺不整的。又好像刻意缝合,与通书原本的纸褶皱镶嵌。
这页纸好像是从某种生灵身上直接撕扯而来,表面甚至有不少嶙峋斑驳的纹理。这页纸张究竟是何人放入其中却不从考证,毕竟单以书典论,《临兵序》也有足足千年的历史,期间经过多少人手也是毫无根据,余烈雪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莫老。
可这样的猜想却也疑点颇多,毕竟《临兵序》也不算什么法道精深的道藏、道经,它甚至是书馆万卷当中很普通的诡道拓本。
残皮纸上落着五七惺忪的茶渍乌红,似血却没有血的腥涩,除了这些一无他物。
这究竟是什么?
余烈雪左右端详看不出所以然,他微微抿了口桌边的山茗,这山茗是莫老遗留下的青茶相较他在孤峰时候喝的,苦涩得多,但也口齿含香。
整个书馆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临兵序》中的这页残皮纸并非神来之笔更有一种可有可无的韵味。
余烈雪把书推向桌案的边角,借着昏黄的光他看得愈发认真,他那如海深邃的黑瞳凝神细望,是字?是符?莫不是莫老要自己解签吧?
余烈雪是万不相信尘世间会有如此神异的卦签,他的双眸就仿若洞穿了无尽的昏黑,那落在残皮纸上的六枚茶渍污浊宛若古朴老旧的字迹冲进自己的目眶。
“天命,岁迹,忘川…”
一时之间,桌案前就宛如浮生百态风景,这样的情形余烈雪已经不止一次体悟,先前那辞穹塔内的一幕幕同样如是。
六字龙飞凤舞,就好像拥有莫测的神异,桌案前的虚像忽明忽暗,那字字珠玑犹如提戟举戈的道人跨出玄门,破山碎石。余烈雪的面前好似激爆了一场末世浩劫,那从岁迹二字奔踏出来的道人拂尘一扫,整个天地犹然色变,云雷深处氤氲电火。
忽然,那天命二字正中的地方,腾出一道飞虹直刺云雷。那飞虹身影同样是一位道人,不过他的通身皆是盘转着金丝粉绸的奇光。
他一进入云雷深处,那莫名激起的电火就好像一瞬即被点燃,昏黄的书馆到处充斥着凶光跌宕的芒束,像似一柄柄奇异灵动的飞梭利剑,吹尘破土。
轰轰轰…
这样的变故差点令余烈雪栽倒在地,空灵之中不断回响,虽然仅是虚象,可书馆莫名劲风四作。这样的手笔若是真实究竟是有多强,并不能判断。
天命冲出的道人立身芒海,这一刻的他就好像万般天穹下的神祇,他右手一捏,好似瞬息便把霞光敛于手心,他静静地走在电火织布的光河上,神采奕奕。
天命是什么?岁迹又有何指?余烈雪怎么也想不明白。
紧跟着,残皮纸上,那忘川二字乌红的中心衍生出一位鹤冠童颜的老叟,他静若处子仅是入定冥想,通身披着如雪白衣,这份白好似禁止了无数岁月,他的刀眉上有一点红痔,全身霞光泼照。
传说中,万灵死后都要历经幽堙,过鬼门,赴黄泉。幽堙深处既有忘川,忘川与彼岸相对,忘川之东既是黄泉冥府。忘川是一条河,它的河水呈血黄色。而忘川又寓生死,这也是为何道修初始,人们忘川坐井的寓意所在,为的怕便是看破生死。
忘川道人出现瞬息,那踩在流光长河上的天命道人却是蹙眉惊悸,他漠然一抖,脚下的流光就好像禁止一般,生生凝固。
他好像看不到远空之外立身天地的岁迹老道,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坐定不移的忘川道人。
“地启,你我必有一战!今日你借岁迹封九天,损了一丝炁,怕是再也镇不住我,且让我送你神西。”天命道人眉宇如剑,扶手凝生一杆墨色长枪。
墨枪之上紫缨波荡,几乎就是这缨饰之物也是拖出万般神彩。
见那忘川道人并不理他,天命道人浮手一抓,天际上的整条流光都仿若绸布,凌空摇曳朝着膝坐的道人罩去。
绸布如蛇盘环,偌大的书馆到处流光涣散,伴随着流光的搅荡,天地都宛若要被压为虚无。
书馆内,金芒璀璨,余烈雪只觉自己的眼睑发烫,面前的一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道韵,短短六字化身法身慧命的道人,像是争激又像各自诉求着什么。
余烈雪的魂念好似神游,他突然静静端坐在地,他看着面前的一幕幕,那些虚象中交织在一起的画面就宛若无数个坐在命井上的小人,皓光自赏。
他未受洗,不曾醒魂,可为何会看到面前的一幕幕呢?
他想不明白,或许就连真正纯粹的道人也想不明白。
忘川坐井本为神闲定气,道人修道由心伊始,不知为何余烈雪总感觉面前的幻象方为道修修行的正径,定闲冥想比他见过的竺茉法道自然得多,心动之间白芒吞吐。
奇光如瀑,绸布就欲罩镇那忘川道人,却哪知光火之间,那忘川道人抬头一望,星眉剑眼激出两道无华幽火,他的眼眸竟似无暇碧珀,童稚一般的脸颜上竟然浮生一抹怪异的微笑,他这一笑,似乎饱含莫测的奇伟,纵然是那临身的光条绸布也是瞬息停滞。
万夫有川,川上有道。
余烈雪看着虚象里的变故以及幻象的全部,只觉莫名之中胸口悸动。天命、岁迹与忘川就好像大道万千里的字字至理,天命寻求超脱,忘川敛于心胸,岁迹就判若时光空河。
既有道修之真意又有处事之精义。
命究竟可不可逆,道却在自己的脚下。
他如临静闲,双眸微闭,顷刻间似能感应天地间闷躁的灵气,这种感觉特别奇妙好似魂念没入神虚。道修觉醒与心相呼,就连他也不知道原本他的体质并不适合修行,但却不代表不能修行,只不过难以脱逃命理唯一的渡口——弱冠。
万事皆有因果,自己的因是什么?果又在哪里?
不是说道纲在院禁深处吗?这不可能是道纲吧?自己从军三年而转业不就是为了寻求超脱的希望吗?好比司马睿,保护一个人,保护一个家,保护一个国。自己只不过一生只想守护一个人。
每一天多过一天就是自己的福气。
余烈雪正襟膝坐,凝神冥想,他自然而然地融入四境安宁的环境中,幻象中跌宕激爆,周遭浮光震动。道人忘川思的是穹阙高遥,去尘杂拂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