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姨沉默了。接着是又摇头又叹气,她瞧门外无人,悄悄说:“阿媛,你也不小了。我一直不敢对你说,什么卖唱不卖身、三年期满,全是骗人的鬼话!我在这个堂子帮工已经十多年了,还没有见过一个“小先生”期满后自己回家去的。老鸨心毒手辣,现在是摇钱树,长大后成了“大先生”,不就是聚宝盆了吗?他们什么办法都使得出来,到时候能叫你乖乖就范的。你没有钱,打得了官司吗?还不等你想到,你早就从这个火坑,跳到那个虎口了。”
“呵——”小阿媛惊呆了,战战兢兢地发问“那……那……怎么办?”
“你不要怕,更不要声张。”孟阿姨严肃而有力地说。“黄金有价,知音难求。唯一的出路是找一个好人嫁出去,我已说过许多遍了。你又聪明,又漂亮,这样的机会十有八九会有的,等着吧。”
来了几位年轻的革命党,其中有一位叫夏之时的四川人,约莫二十五六岁,修长的身材
孟阿姨说,找个好人出嫁是唯一的出路,但谁是好人呢?到堂子来的,不是前清的遗老、遗少,就是富商、财主,全都是醉生梦死的家伙。在这帮人群中找好人,岂不是比披沙拣金还困难吗?
辛亥革命后两年,“长三”堂子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奇怪的客人,他们有的西服笔挺,有的长袍马褂,最特别的是白天黑夜都待在堂子里,一住就是十天八天,一个个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开始时,谁也没有注意,因为历来就有一些以妓院为家的纨绔子弟。问题是这帮人并不天天跟妓女们胡闹,还经常把妓女们轰开,自己几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嘁嘁嚓嚓,一谈就是半天。真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多久孟阿姨就悄悄告诉阿媛:“你知道吗,这帮人是革命党,孙中山的部下。袁世凯上了台,要杀他们的头,一个个东藏西躲,堂子里也成了他们避风的好地方了。”
从此,阿媛和孟阿姨都开始注意这些革命党人的言行了。阿媛很快发觉,他们确实不同于那些花一把臭钱来堂子取乐的纨绔子弟,成天像是人在心不在,有的人甚至对妓女说话不带脏字,特别是像阿媛这样的十多岁的小姑娘,更常常问长问短,十分同情。特别是其中有位湖南人,多次宣传,革命真正成功,总有一天妓院要取缔,妓女要翻身。他甚至身体力行,住在妓院,从不碰妓女的一个指头,妓女们都很敬重他,称他为“正人君子”。可惜,他已经快50岁了。
过了旧历年,又来了几位年轻的革命党,其中有一位叫夏之时的四川人。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修长的身材,但肩膀和腰腿都很硬朗有力,一副军人的姿势,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套一件黑缎马褂,有时则一身黑色西装,连领带或领结也是黑的。他认识小杨兰春以后,差不多天天围着她转,对她的身世深表同情。小杨兰春关照孟阿姨,观察夏在妓院中的行为,了解夏的情况。几天后孟阿姨说,夏是躲在“长三”堂子里的革命党头,在四川做过什么都督,其他人有事常找他商量。阿媛听了直点头,心想有机会再直接盘问他。过年就是15岁了,3年已过去2年,想起自己的前程,能不着急吗?
她多么渴望能快点找到一位好人呵!
一天上午,夏之时来了,她鼓了鼓勇气,问道:“夏先生,人家说你做过四川的什么都督,都督是什么官?你是革命党,又怎么做起都督的?你现在还在做革命党的事,就不怕杀头吗?”
没料到他居然一言不发。闷了半天,才半笑不笑地说:“你小姑娘家盘问这些干啥子?想同我结婚吗?”
“算了算了,你们的事都瞒着我,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
“我说我说,你这小姑娘脾气为啥子这么傲?”接着,夏之时就说起自己的家世。
他是四川省合江县人,家里是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小时在学馆读书,看到清政府腐败,外国人欺侮中国人,很想富国强兵,为救中国出力。
后来考入日本“东斌学校”(军官学校)读书,并加入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参加了辛亥革命前的革命活动。学校毕业后,回国到了重庆。那时四川省的总督是赵尔丰,他疑心夏之时是革命党,故意派夏到西藏一带做军事测绘工作,想借此让他一去不复回,被当地人暗害拉倒。没想到夏不仅没有死,还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带回来一张明晰的测绘图。赵尔丰仍不重用他,把他派到“新军”中当一名哨官。辛亥革命爆发了,夏之时在成都郊外的龙泉驿起义,连夜绕道川北奔赴重庆。到达重庆之后,起义军更加扩大了,就攻进了镇守使衙门,活捉了镇守使田纪奎。接着在重庆成立了蜀军政府,张培爵任正都督,他任副都督……
“这么说,你是一位革命英雄了。”阿媛听完夏的自述说。
“什么英雄?说不上,说不上……”他回答着,脸上竟浮现一抹潮红。
“为什么不在四川做都督,而跑到上海来?”阿媛又问。
“袁世凯这龟儿子做了大总统,赶走了老子,还要脑壳。我们先在这儿暂时避避风,还要去日本,准备第二次革命哩!”
望着男看守远去的背影,她迅速跑下楼梯,一口气跑到弄堂口,跳上一辆黄包车
董阿媛亲自盘问过夏之时后,便同孟阿姨商定,正式向夏之时试探结婚问题。当然一切得秘密进行,由孟阿姨出面在妓院外边找夏之时,绝不能让老鸨知道。那时,夏之时在上海闸北的一家小旅馆里还有一个落脚点,离“长三”堂子很远,孟阿姨找上门去。夏表示早有此心,但主张公开提出,不就是300元押金吗,他出得起。阿媛这边呢,第一次盘问时未出口,最担心的是夏已有妻室,不愿出去做姨太太,果然他四川老家有妻子,尽管夏说其妻已肺病在身数年,近半年已卧床不起,但阿媛对此总不愿松口,事情就拖了下来。
真所谓“无巧不成书”吧。此时夏之时正接到四川老家的电报,严重肺病的妻子去世了。他跟着孟阿姨,匆匆赶到“长三”堂子。他坚持出押金赎身,以为这样做名正言顺。经商量,他将托朋友出面找老鸨,三天后回话。
老鸨儿心狠手毒,常人难以想象。她要的赎身金额一张口就是3万,中间人提出最多只能给3千,事情告吹。当阿媛从孟阿姨处知道结果时,便斩钉截铁地说:“什么3万!,一个铜钿也不给!”
“你这是气话,做梦也没有这样的好事!”孟阿姨轻声说。
“我自有办法。”阿媛仿佛长大了许多岁,胸有成竹地说:“你给我向夏之时传话,不许他用一个钱赎我,因为我不愿意将来落个用钱买来的名声。他如有心,再等我一些时日。我自己跳不出这个火坑,是好是坏也就听天由命了。”
孟阿姨不由感到惊喜,小阿媛不简单,真有板眼。在孟阿姨的追问下,阿媛把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孟阿姨想,也只有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天以后,董阿媛开始装病“罢工”。她不吃,不喝,不梳妆,不起床,只是哭。听任多少堂差和局票,一概拒绝。老鸨被激怒了,各种手段都使用出来,阿媛依然如故。不久生意便清淡下来,堂子里谁都知道小杨兰春为什么闹,老鸨心疼这棵“摇钱树,”不敢尽用硬的,便换了一副面孔,走到阿媛床前,和颜悦色地说:“你既然病了,又有两年多不曾回家了,怕是想家了吧。我们送你回家住几天,养养身子,回来再好好做生意。”
老鸨的这一招出乎意外。董阿媛点了点头,将信将疑,心想真要回到家,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老奸巨猾的鸨儿们不会这么傻。董阿媛并不是真被送回了家,而是被护送到西藏路一条弄堂里的一幢二层楼上,有一男一女轮流看守,吃住条件都很不错,老鸨最毒辣的一手是调离开孟阿姨,堂子里除男女看守外,谁也不知道这个去处。
怎么办?硬冲是逃不脱的,再装病也没有实际意义。董阿媛这回失去了孟阿姨,就成为独立支撑的大树了。她经过短暂的思索,决定停止“罢工”。
起床,梳妆,吃喝,还天天熬夜,掏钱让看守轮流到外边买酒菜,一边喝酒,一边玩骨牌,唱小曲……慢慢儿,看守高兴了,那位四十多岁的男看守,边喝着酒,边乐滋滋地说:“杨小姐,你想通了就好。你漂亮,曲唱得好,客人喜欢你,生意挂头牌,老板看重你。你不闹脾气,小小年纪,将来时运大着呢!”
“我是想通了。”阿媛一本正经地说:“拜托你同老板说,再歇几天我就要回去做生意了。”
“好说,好说。阿拉打保票,老板心肠好着呢!”女看守也在旁插话。
看守们的思想渐渐麻痹了。一天深夜,月光如水。女看守因为家里有小孩,近几天擅自回家过夜了,只留一个男看守陪着阿媛。在他的眼光里,她不过是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先生”,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新的名堂。这天夜里12点,阿媛同他喝酒玩牌,说想吃水果,要他到较远的南京路一家果品铺去买。他居然二话不说,起身走了。
董阿媛心里怦怦直跳,站在二楼窗口,望着男看守远去的背影。说时迟,那时快,董阿媛回房间迅速脱去全身衣服,换上一套素色服装,急冲冲跑下楼梯,出了大门,一口气跑到弄堂口,跳上一辆黄包车,先递过去一把钱,说:“走,去闸北,越快越好!”
闪电般的文明结婚,对于不满16岁的她,是惊,是喜,是苦,是甜,还来不及回味,就已变成现实黄包车急匆匆翻过苏州河四川路桥时,董阿媛还提心吊胆地往后张望。已经是后半夜了,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行人。虽然是初秋时节,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已颇有几分凉意。拉车的已经迈着最大最快的脚步,她还嫌太慢。车子上了四川北路,却真的慢了下来,她也像是过了一道关卡,松了一口大气。
车子停在一家小旅馆门口,董阿媛关照车夫别走。进了大门,茶房告诉她,夏之时他们正在收拾行李,要启程去日本呢。她三步两步上了二楼,敲开房门,见屋里通亮,坐着四五个人,地板上真的堆着行李。坐在正中间的夏之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阿媛,说:
“你是怎么来的?”
不待阿媛细讲,夏之时即对其他人说:“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你们天亮后再来找我,一切按计划行事。”
于是他拉着董阿媛下楼出门,又叫了辆黄包车,火速赶到离这儿不远的日租界一家由日本人经营的松田旅馆。一进房间,夏之时就张开两臂,大声叫道:“阿媛,这可进了保险箱了!等船票一到手,我们就飞渡重洋,让老鸨们见鬼去吧!”
三天后,在这个旅馆里,董阿媛身穿一套法国式白色洋纱长衫,着一双白色尖头高跟皮鞋,头上挽一个法国式发髻;夏之时穿一身黑色长礼服,白色硬领衬衫,黑领结,黑皮鞋。房间里插着几束鲜花,摆了几盘糖果糕点。
几个患难之交的朋友既是贺喜的,又是证婚人。这闪电般的文明结婚,对于不满16岁的董阿媛,是惊,是喜,是苦,是甜,还来不及回味,就已变成现实。在这种时候,她是很思念自己的生身父母的。但考虑到危险的处境,一连五天,连旅馆大门都没有出一步,又如何敢禀告父母呢?直至临上轮船的那天,董阿媛才花钱托人捎去一纸条,条上写道;父母亲大人:不孝女为世人所迫,远走高飞了。如有出头之日,自会报养育之恩。此条阅后即撕,切切,媛。
当轮船开出了黄浦江口,董阿媛才放胆从船舱走到甲板上。夏之时正同他的朋友们在船舱间里商谈研究什么,只有她一个倚着栏杆,任凭海风吹着衣裙和头发。海水很平静,船走得很稳,长江口渐渐远去,成群的海鸥围绕着船尾转,不时一个猛子,扎到水面上叼起了什么。她虽然生长在上海,却是第一次坐轮船,第一次到海上。她知道有个日本,也多次见到过日本人,却不知道日本究竟离上海有多远。虽然自己逃出了牢笼,挣脱了枷锁,过了半个月如醉如痴的梦一般的日子,而今当真要远离故国,奔赴异邦了吗?未来在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呢?她想着,望着那雪一般的浪花,那已经不见影子的海岸、那越来越少的海鸥,一股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向嘴边。这时候一双大手落在她的肩头,同时传来夏之时的声音:“阿媛,你又在想什么啦?日本是个好地方,比上海还强。你到那里可以读书,向日本女人学习,做个有文化、懂礼貌、守贞节的好妻子,忠于丈夫,养儿育女……”
在日本,夏之时让董竹君回上海送一封信,她不加考虑地回答:只要我人在,这信就在
在东京住下来不久,董阿媛便考取了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她着实高兴了好几天,事情这样顺利,如愿以偿,真不枉这趟去国离乡,千里迢迢而来。
没想到临近开学,夏之时突然改变主意,不让她进学校读书,而宁可请了五名家庭教师,按师范学校的课程,在家里开课,外加钢琴和家政课目。夏之时冷冰冰地说:“一个女子,知书识礼是目的。一样的读书,多花几个钱,少一点麻烦事,不必进啥子学校了!”
董阿媛心里被浇了瓢凉水,却不敢说什么,默默地照丈夫的意思办。好在课目一开始,数理化、史地、动植物、日文,中文,一个新的天地在她的眼前展开。渐渐地,她忘却了这一时的不快。阿媛是小名,上私塾时没有改,进了“长三”堂子改名“小杨兰春”。现在新的生活开始了,又正式进行系统学习,夏之时和董阿媛本人,都主张起个大名。一位姓夏的中文老师,受托给董阿媛起名董篁,字竹君。后来以字代名,一直使用到今天。
夏之时忙于筹划革命党二次讨袁的事宜,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则呼朋引友到家里开会议事,董就得因此歇学。平时,董一个人从不出门,夏曾以人地生疏为名发出过禁令。但夏高兴时,也带着她到他的革命党朋友处串门。
不少人也有女眷,但类似董这种出身的,却绝无仅有。他们表面上夸她年轻漂亮,读书有为,背地里却瞧不起她,甚至为夏之时娶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而深感惋惜。有一次酒后,董竹君刚随女眷们走进另一间屋子,一位比夏之时年长的革命党人放大了嗓门说:
“夏公,你是一位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娶这么一个“堂子”出身的老婆,叫人怎么说好呢!古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老弟怕是被美貌所迷惑,不能自拔而为之罢!”
日本的住房都是一板之隔,女眷们听得一清二楚,有的还做出鬼脸。董竹君耳根一热,感到无地自容,又羞惭又气愤。夏之时在外屋脸色发青,要不是别的朋友忙把话头引开,差一点争吵起来,回来的路上,董竹君泣不成声,夏之时咬紧牙关说。
“哭什么!有志气把书读好,将来做出个人样来,堵他们的嘴!”
从此,董竹君更加发愤读书,也谢绝随夏之时去串门了。
第二年的夏天,董竹君的课程刚告一段落,一天,夏之时面有喜色地从外边赶回,没坐定就亲切地说:“有件要紧事派你去做,不知你可有胆量和机智?”
“什么事?”董竹君自那次受辱之后,一年来只得天天大门不出,埋头读书。这时心想自己在这里还能做什么要事?
“我们一个个都研究了,所有女眷,你岁数最小,认识你的人最少。”夏之时故意卖关子,先不讲事情本身,“你又生长在上海,地方熟,语言通……”
“到底啥子事?”她学着四川话,追问他。
“送一封交关要紧的信。”夏之时又反过来学着上海话说,“到上海××路××里××号找××先生,他问你从哪里来,你答从满州来;他问是谁让你来的,你答是我家大哥……问答都对,你把信交给他,让他开个收条,你就返回日本。”
董竹君听了心里一热,脸色绯红起来,她不加考虑地回答:“只要我人在,这信就丢不了。”
尔后她又提出想顺便看看五年不见的双亲,夏之时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不能贸然回家。这密信送到后,可以先托人送个信,让你父母到你住的旅馆来,见面后第二天就返回。”
一切都十分顺利。当父母亲在董竹君面前出现时,她猛一下跪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双亲老泪纵横,一把抱起女儿。当他们知道她这几年的生活和当前的情况时,又破涕为笑,庆幸苦命的孩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