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结合,我不知道今后如何生活下去。但妈妈不同意我的婚事,非常坚决。除了其他原因,最主要的理由是妈妈要我嫁给一个中国人,因为我是中国人,父亲、母亲都是中国人。我不理解也不赞同母亲的理由,我们发生了多次争吵。我很难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千辛万苦带我和妹妹回到日本,多年来母亲在我身上费尽心血。但我已经长大了,如今的日本青年人,应该有决定自己终身大事的权利。母亲一切都恪守旧规矩,她的不同意正是以旧规矩为准则,因此她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
我同母亲的分歧和矛盾,眼下谁也解决不了。最后的办法是现在给您写这封信,希望父亲表示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是支持我,还是支持母亲……
溥杰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几遍,只觉得手和心都在沉下去,沉下去……他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他想得很多很多,深感自己不仅祸害国家、民族,也祸及了自己的家人。女儿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父亲,可自己有资格做父亲吗?
尽过做父亲的职责和义务吗?没有,完全没有,有的只是失职,罪过,以致造成她们母女十多年的痛苦生活。既然在她们母女面前也是罪人,那还有什么资格侈谈女儿的婚事呢!又怎能贸然判断女儿和妻子间的是非呢!溥杰想到这些,心如刀割。但他却没有想到,他在自己的破碎家庭里,依然还具有一家之长的权威。这一点,并没有随着他政治地位和社会身份的变化而变化。
一年后溥杰曾为此后悔莫及,但在当时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在度过不眠之夜以后,溥杰提笔给妻子和女儿复信。他说,关于你(慧生)的婚事,你听自己和你母亲的意愿处理,他无权说任何话。
在这封不置可否的信寄到日本后,女儿大失所望,浩女士也不收回自己的决定。母女间的矛盾不但没有解决,反而加剧了。
慧生是一个忠于情爱的烈性女子,在接读父亲的复信以后,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和她的恋人不久便走上了双双自杀的道路。
多少眼泪也解除不了浩女士的后悔和苦痛。她抱着次女生痛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她不愿把这个噩耗告诉溥杰,她体恤丈夫的处境,情愿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苦难。
好在这段痛苦的日子不很长,不久从中国传来喜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发布特赦令,爱新觉罗·溥杰获赦出狱,开始新生,时为1961年。
周总理见到溥杰一家时,把嵯峨浩比做京戏里的王宝钏。他允许孩子有中国日本两个家,溥杰家中难题也顺当解决了
爱新觉罗·溥杰从抚顺来到北京,喜悦之情还未平静下来,浩女士就已带着次女生从日本飞到中国。16年后的重聚,这在溥杰一家是何等不平常的事情呵!欢乐的泪水潸流着,不渝的夫妻情爱迎来了幸福日子的开端。
溥杰被任命为政协全国委员会文史专员,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浩女士的生活也受到政府的照顾。他们夫妇俩作为中国公民,在北京西城的一座宁静小巧的四合院里安居下来。但是,欢乐中却出现了新的问题。浩女士决心长住北京,陪伴丈夫到老。可是次女生呢,因为自幼生长在日本,无论是语言习惯还是生活环境,她都感到在日本更适应些。特别是这一年她已经20岁了,婚事又提上了日程。做父母的溥杰夫妇,自然是很希望这唯一的女儿能留在身边的,但女儿自己不愿意,在日本的一些近亲也认为生最好是返回日本。大女儿的事提醒着溥杰夫妇,他们不强加阻挠,也舍不得轻易放她走,就这么拖着。这件事不久就传到周恩来总理耳中去了。有一天,周总理见到了溥杰一家,他详细询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然后亲切地对他们夫妇说:“中国京戏里有个王宝钏,她含辛茹苦在家等待了18年,终于等到了她衣锦还乡的丈夫。浩女士也等了16年,差两年,不容易呵。而且等回来的丈夫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而是一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这新旧之别,意义不同呵!”
周总理随后把话题转到生的去留问题上,他特别指着生,和蔼地说:“要考虑孩子自己的意愿。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人民的友谊必将万古长青。孩子中国有个家,日本有个家,常来又常往,不照样是亲如一家嘛。”
溥杰家出现的难题,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解决了。不久,生返回日本,结婚安家后成了5个孩子的母亲。20多年来,她曾多次到中国探亲(有时带着孩子),溥杰夫妇也经常到日本去。
重病中的周恩来嘱咐:鲜花收下表心意,屏风送回留自用。
谢谢!
但在1961年至1975年之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浩女士与生常来常往,溥杰本人却没有去过日本。还是在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溥杰才于1975年与夫人同行,首次去日本探亲。在这次探亲回国时,溥杰夫人出于感激之情,一定要带点礼品送给周总理以表心意。溥杰再三劝阻,告诉夫人说,周总理是历来不肯收礼品的,但还是没能说服她。他们最后商定,礼品减少到:
一扇日本小屏风,一束新鲜的玉兰花。夫妇俩担心鲜花枯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立即赶到全国政协机关,委托人将鲜花同小屏风直接送到周总理处。几天后,周总理办公室派人退回小屏风,并转达了正在重病中的周总理的嘱咐:
鲜花收下表心意,屏风送回留自用。谢谢!
溥杰夫妇捧着小屏风,热泪顺颊而下。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转年的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竟会离开人间!噩耗传来,溥杰夫妇抱头痛哭,许多日子饮食不思,心神恍惚。他们夫妇在家里设了小灵堂,又把日本小屏风取出,放在一侧,以寄托无限的哀思。
如今,11年过去了。爱新觉罗·浩已离开了人世,那座殊具意义的日本小屏风还摆在溥杰老人的书房里。
在她进入昏迷状态之前,拉着溥杰的手断断续续地用日语说:我要永远……离开您……了
“四人帮”被粉碎以后,进入古稀之年的爱新觉罗·溥杰的担子更重了。他继续在政协兼职,撰写和审看文史资料稿件,不间断地参加政协组织的政治学习和社会活动。同时,登门拜访的单位和个人也越来越多,要他应承种种的工作和活动。他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全国人大民族委员会副主任。他出席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各种会议,参加各种文件、法律、法规的讨论,认真提出自己的意见。他深感自己职责在身,这是党和人民寄予的重任,也是自己十多年前所不敢想像的事情。他在繁忙中感到十分欣慰。
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五六年时间内,溥杰忙完公务迈进家门,身上的疲劳就顿时消失。院子里鲜花吐露芬芳,屋子里的音乐轻柔动听。可口的饭菜,妻子亲切的话语……这一切都使溥杰沉浸在温暖幸福之中。然而,人世间也会降临不幸。爱新觉罗·浩病倒了,而且病情日重。虽经精心医治,也只是时好时坏,以至最终卧床达三年之久。最好的医生请到了,最好的药用过了,一瓶又一瓶的血浆才使得她的生命又维持了五六年时间。在她进入昏迷状态之前,她按着溥杰的手,断断续续地反复用日语说:“溥……我的病……不会好了……我要永远……离开您……了。”
严重的肾功能衰竭终于掐断了她对新生活的留恋、她对溥杰深情的爱。
自浩女士病重之后,溥杰除了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这样的重要会议,便完全放下各项工作(包括写自传),日夜守在她的身边。三年里,他宽慰她、照料她,吃、喝、洗、涮,他都亲自动手。他觉得,比起她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他所受的苦和累,他所做的简直微不足道。他们的心就是这样紧紧相贴在一起的。
溥杰说:在我今后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要做好两桩事生离死别是人生所难避免的。尽管浩女士是在重病几年后仙逝的,但对于金婚50年、从“亲善”联姻到恩爱夫妻的爱新觉罗·溥杰先生,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他受到包括邓颖超大姐在内的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老前辈,老同事们对他的宽慰,他接受了包括来自日本的国内外亲友对他的慰问,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当我从外地出差回京,踏进这座我所熟悉的院落时,正是浩女士仙逝一个月的日子。溥杰先生告诉我,许多领导和亲友都劝他出去休息一些日子,他明天就要去承德“避暑山庄”,准备在那里重新提笔继续撰写他的自传。
撰写自传是他多年的心愿。“文革”前,他协助爱新觉罗·溥仪完成了影响深广的《我的前半生》一书之后,便在政协有关领导鼓励下,准备开始撰写自己的传记。但还未提笔,“文革”就爆发了。溥杰也就打消了写自传的念头。“文革”后,他在繁忙中找资料编年谱,写回忆,手稿日多,自传完成有望。无奈浩女士生病卧床,他只得将写自传的事暂放一边。现在,他要完成未竟的自传,这当然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没有立刻答复,习惯地摘下眼镜,细细地擦了擦镜片,再戴上,又递给我一支香烟,然后才说:“我虽然已经80岁了,但身体还好,而且现在已无后顾之忧。凡是过去计划完成的事,我都要集中精力,尽快去兑现。”
“我在全国人大常委会担任的工作。”
他提高嗓音说:“是党和人民对我的最大的信任。现在人大常委会会议多,任务重,国家重大的法律、法令、人事任免等等,都要经过人大常委会认真、反复地讨论、修改和批准。常委会委员们在内部讨论时都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有时常有不同意见,经过争论达到统一。表决时也不是百分之百投赞成票,有反对票,弃权票,按民主集中少数服从多数,集体作出决定,对人大常委会的工作,我今后要本着认真负责的精神,一丝不苟地去做好。
说到我的自传,我是一定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去完成。我始终记着周总理对我的勉励。像我这样的人何以会有今天?这可是一两句说不清楚的。打个比方,我自己的前半生,可以说是一身脏水,差点没有被太阳晒干,变成一撮脏土。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我被十亿人民的一池清水所溶化,自己也成为了清水中的一滴。我要把自己的这一量变、质变的过程,实事求是地、有血有肉地写出来,让后人一看,心悦诚服地相信,中国共产党教育人、改造人的政策是多么伟大!”
说到此,溥杰先生加重语气对我说:“在我今后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能做好上边所说的两桩事,我便心满意足了。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今后我打算谢绝一切无关紧要的社会应酬和活动。
比如,向我索字,为某公司、某团体、某商行写招牌;鉴定、品尝什么“宫廷补药”“宫廷点心”等等,过去耗去我很多时间,今后我决定谢绝,恕不作答了。这一点请您写上,借以广为宣传,恳请有关人士多加原谅吧!”
我深深体会到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自己的主要工作的一片苦心,于是说道:“溥老,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更何况您现在是一位八十老翁。您早该这样做了,通情达理的人是不会责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