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晋臣拿回了一小瓶断喉藤对悦夕说:“你别忙动了,这点儿小事我派人到库房安排就是了。”
悦夕回应:“别介,待着烦,这点小事只当闲着活动活动,有点儿事做就不烦了。”命令:“把药放下。”
梁晋臣听令把药放到桌上,悦夕拿起掂在手里把看。
梁晋臣回头琢磨,像触了某根神经,越想越不对滋味儿,下午他急忙往回返,在临到悦夕住处的楼口,他远远瞥见那人影,仍是阴雨绵绵,那人撑着一把伞,路边站着挥手打上一辆蝗虫面包的,坐进车里飞烟而去,那人正是悦夕。
这下雨天她要去哪儿?梁晋臣莫名,却心惊一跃,开上车追着那方向而去。
悦夕来到小红鹦的住处,敲开那道门。
小红鹦一愣,这女人她见过,就是送她一束白兰的那个戏迷,而今她手里没有花。
两人相对而坐,小红鹦不知来者何意。
“我叫悦夕,关锦赫是我丈夫。”悦夕缓缓开口,面容平静温和,不带一丝愠色。
小红鹦一惊,心里慌乱,睁眼看着这女人,这人不是她的戏迷。
悦夕自喃自语般:“你唱得真好,声音脆灵,婉转得能勾了人的魂儿,怪不得大车子喜欢,大车子就爱听你的戏,就爱听你唱。”缓缓一笑:“我也喜欢。”
小红鹦慌措,不知言语,又躲不开,起身沏一壶茶,斟满一杯放到桌上,轻语:“喝杯茶吧。”
悦夕端杯闻闻茶香,放下说:“你也喝。”伸手给小红鹦倒了一杯。
小红鹦不动,猜度着心乱。
悦夕又缓缓说:“我闻着茶香就是上好的龙井,可我不待见这口,有别的茶吗?铁观音、毛峰的都成。”
小红鹦急忙起身:“有,你稍等。”起身去了厨房。
悦夕垂下眉目,将断喉藤的粉末倒入小红鹦的那杯茶。
不大工夫小红鹦端着一杯铁观音放到她眼前,无声坐下。
悦夕抬起眼帘望着她,眼里渗着一丝愁怨和悲凉,小红鹦不敢看,低头。
“大车子常不在家,说是在你这,他是个大忙人,毛病多,饭食还挑口,我总怕他在外亏了身体,没想到你把他照应的不错,看来是用着心的。”
小红鹦难揣其意,不知开端的措辞趋于哪个方向,一言不发,只想静耳的听明白。
“看上去你比我小,也算是个妹妹,早就想和你坐会儿,大车子麻烦你这么久,我该说声谢谢才是。”悦夕停顿,端杯喝口茶:“嗯,好茶。”放下又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娘家就在砖塔巷,说起来咱还是老街坊,要不是因为大车子我还不知道你,想住在巷子里那会儿挺快活,我家后门有个院落,年年都盛开着金银花,那花不艳丽,却有奇效,赶秋季晒干了泡茶喝,什么龙井铁观音的都比不上,对嗓子极好,喝一口就润了,败火。”
像在无边际闲扯,离着主题,小红鹦揣测着弦外之意,竖耳朵听着。
悦夕又端起杯:“赶今儿咱就算相识了,我以茶代酒,咱俩喝一杯。”
小红鹦不动,眼盯着她,悦夕把那杯茶推到她面前,又一声:“喝吧。”
悦夕端杯先饮完自己那杯茶,看着小红鹦。
小红鹦沉顿片刻,端起杯,小酌一口,瞬间流入嗓子眼儿,顿觉一股另类的苦涩,灼烧喉咙,忽然惊悟,震惧地望过去。
悦夕却是满目哀郁,眼里淌出泪水,哽咽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剩下这个了、只剩下这个人了,我不能没有大车子,我怀孕了,是大车子的,他是我的,我不能给你……我只能这么做……只能这样……。”站起身,悲凌的望着小红鹦,瘆骨一笑:“这样都省了心。”说完转身离开。
小红鹦悚目圆睁,一声撕裂的悲嚎……
梁晋臣追着那人影赶到,才明白那人去的地方正是小红鹦的住处,顿间惊惶,急着下车跑到门口,迎头撞上夺门而出的悦夕。
悦夕意外惊目,脸还带着泪痕,惊措的与梁晋臣对视一眼便匆忙逃开。
梁晋臣呆顿,忽耳听屋内一声凄厉悲嚎,急忙进入,他看到的是小红鹦瘫倒在地,手捂着喉咙咳出一口血。
梁晋臣震惧,才明白那瓶断喉藤的去意,但为时已晚。
小红鹦送入医院,断喉藤她只喝了一口,没断了命,却断了她的喉咙,她嗓子烂了,声如麻劈破鼓,再没有脆灵如水的声韵,她不能再唱了,郁目不语,始终没和外人道出原委,只说是闹了病,嗓子毁了,在她最顶红的时候悄然隐退,不现身影。
梁晋臣惊骇,怒言指责悦夕:“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毒……。”
悦夕悲泣不止,祈告:“我没办法,我忍了太久了,我有孩子了,我得好好生下来,是大车子的,我不能没有他……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你别告诉车子、什么也别说,他要是知道会恨我的,会恨我一辈子……求你!”
梁晋臣哀痛,那药是经他手买的,他在迷昏不知中错成一段深怨,成为他至死不能解脱的心病。
一个多月后关锦赫从外地回来,这一照面一切都变了,小红鹦嗓子莫名坏了,退出京剧界,只给他留下一言半句,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她不想唱了,要去国外嫁给她以前相识的一个男人。撂下这些话便消失不见踪影。
关锦赫深受挫伤,不明白为什么嗓子毁了,又为什么突然远走他乡嫁给别人,从此缘分散尽,不再相联。
关锦赫回到家,不再离开。这合了悦夕的意,但她却看不到那人欢心,她男人终日郁结沉言,借酒消磨,一****喝得迷昏不清,看着悦夕说:“我不会再走了,往后我就陪着你,等你生了孩子好好过日子。”
悦夕听得高兴又心酸。
她的腹部渐渐隆起,这次胎儿算是保住了,她什么也不缺了,孩子、男人都在她的身边。
黄昏的日头炫着眼目,照得人心惶悸不安,她快生了,问:“车子,喜欢孩子吗?”
他答:“喜欢。”
她又问:“你是因为有了孩子才回来的吗?”
他又答:“不,这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还能到哪去。”
昏黄的暗色里隐约传来几声婉转的青衣唱段,她望过去,看到那人脸上挂着两行泪,她的心颤恸一抖。
“怎么哭了?”
他闷声不答,手掌擦掉泪。
她又问:“你是不是还想着她?”
他虚光看着黄昏自语般:“不是想的问题,是再也听不到了,她为什么就不唱了,她的嗓子怎么就突然坏了,我无需要和她有什么,只是不能承受再也听不到那声音,我第一次听着就钻进了心里,不见着人听声音也成,可再也没了……她走了……。”
第一次从他嘴里念叨出那人,恨是憋得太难受了,憋得流出泪的说出那几句,她听着心颤,听得悲撼,心纠成一团。
他像是从幻象中猛醒,擦掉泪忙改话:“哦,我们已经没事了。”又说“你不是喜欢穿旗袍吗,我托人在江苏那边给你买了几块料子,纯丝绸的,你拿去做旗袍吧。”
她不语听着,哀悯一笑,才明了,她用最愚蠢的方式夺回这个男人的身体,却没夺回他的心。
至此她痛欲无欢,歉疚、哀伤、失爱……纠结难缠,抑郁成疾,像是无望无渴。
孩子顺利生下,是个女孩儿,她给取名关之茹,说这孩子孕期艰难已熬尽了苦头,生人落地后该是如意顺利。
八个月大时,她喂完最后一口奶,写下一页纸,在朝霞掩映的清晨,她从自家五层的阳台纵身跳下去……
关锦赫再次遭受创伤,痛苦万分,他不明白悦夕为什么要自杀,他已经回家了,他答应不再离开,可她为什么还要走绝路,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男欢女爱的煎熬给他太多的痛苦和迷惑,直到梁晋臣离世时他才知道这些究原。
悦夕临走留下的话是:我们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当公主一样好好养着,别让她受委屈,长大了找个好男人爱着她……
车子,我走了,对不起!
关之茹眼底泪光,呆木凝坐;德晟心头撼颤,不语不声。空气凝住,静得出奇。
小红鹦打破寂静,端杯饮了一口茶,平目淡语:“你母亲说得对,这金银花茶果然润嗓子,败火。”
来龙始末小红鹦是从梁晋臣口中得知,得知那个女人因爱而殇的一切,她哭了,悄然隐居,少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自此梁晋臣也再没见过小红鹦。
关之茹哽不出半句话,木讷起身,走到门口,小红鹦一声:“我和你母亲一样,只不过都是人间戏份儿中一个悲凌的角儿。”轻声哼出一句戏词:“红颜只为缱爱生,多情反被多情误。”
关之茹凝住片刻,推门而出。
天色已黑,万物苍茫,德晟开车带着她在黯淡里穿行,无言静语,只有夜沉的路灯闪过几道光亮。
她看着窗外,眼目潮湿,忽而涌出眼眶,憋不住流淌。
她像是才知晓万物苍灵的复杂,没那么纯净,也没那么肮脏,没过愈的美好,也没泛意的丑恶……只是之前她还没有深明奥义。
她的母亲从来就不喜欢听京剧,也从来就不喜欢穿旗袍,她只是为爱把自己丢在了尘烟里一去不返。
爱恋失恋、忠诚背叛……布满尘世的角落从没有停歇过,经历了看透了才会洞彻明非,失去的本无意存在,该爱的还得在心里存着。
关之茹无声轻泣,她被包裹的太深,突然冲出屏障,一切都不是她想的样子。
德晟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轻声:“又哭了。”
她应声:“对,想哭,但不是为你,我在为我自己。”
他说:“行,这次还不算。”抚过她肩头搂过来,擦着她脸颊的泪,逗语:“天性是不是就剩这点儿出息了。”
她像是求得依靠,贴在他肩膀:“我真的傻,不谙世事的傻。”
“不、不是……是世界太荒谬。”他撩开她一缕发梢,把她搂在怀里。
她说:“我看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看不清就别瞎猜测,经着事了就自然明白了。”他安慰着,接着说:“之茹,你什么时候为我哭一次,嗯?我们的限期还没到,还不算完。”
她附在他肩上喃喃:“8月20号,的确还没到。”
“对,这是你定的日子,失口否认可就是你妥协了。”
她苦淡一笑:“你还想着赢呢?”
“当然,我的天性就剩下兢兢业业了,咱的赌局还没结束,期限没到怎么能算我输。”轻抚她额头:“给我机会、再给我个机会。”
“你是还想着跟我贫呢!”
“拙见,没应景的机会怎么会听到人话。”
她轻声:“好吧,明天。”
“什么?”
“明天、明天在圣斯仑。”
“圣斯仑?”
“对,就在那。”她晶亮的目光望着他:“最后一个机会,明晚八点,圣斯仑酒店,我等着你。”
“好。”他知明其意,点头。
这夜须臾而过,朝阳升起迎来新的一天。
在这天的晚上,圣斯仑有个盛大酒会,这聚会是陈东翰承办的,几天前他就在张罗了,这是为关之茹举办的,名义是庆祝关之茹的茹翼公司成立五周年庆典。
关之茹推谢,这是她公司的庆典,不用陈东翰费心尽力的。
陈东翰一意包揽,他会周全安排好一切,一定会让关之茹满意,最后还附上一句:“之茹,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要给你个惊喜。”
关之茹忖度,惊喜?这本来就是个庆典,还会有什么惊喜?忽而像是醒觉出什么。
轮到这日,陈东翰一切安排就绪,心却有测臆,只因羊脸儿居的那顿饭,是他经着的最不快意的饭局,程序繁琐,情绪躁恼,合着羊脸儿居什么味儿他都一口没尝到。心头不爽只因为德晟那小子,也不知那天是巧遇还是必然,怎么就撞一块了?怎么他就带着之茹走了?常情常理触碰了他的底线,早耐不过了。
吩咐手下几个人:“砖塔巷的那个德晟收拾了……。”
这天晚上,德晟静坐良久,时间快到,他对着一个小方镜规规整整穿上那套唯一的西服,这套西服很少用处,有数的几回,上次穿上也是去圣斯仑,他狂羁的脱掉西服外套喷撒了一瓶香槟,玩儿得尽兴。
而这次他不想玩儿,某个时候有必要卸下伪装,低下自傲的头,预备诚恳的妆容,神圣的去面对一个人,只想把握住最后的机会。
他认真的穿戴着,一条银灰色领带在脖间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扣,对着镜子翻好衣领,端正的注视着自己,轻声一句: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