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缓缓睁开眼睛,双眼有些无神的打量着这略显昏暗的房间,发现已经入夜了,而他已经回到元帅府家中,周围很静,只有烛台上的蜡烛不时闪着蜡花,发出噼啪的声响。前院隐约传来哭声和诵经的声音。他记得下午当八叔说出五十万大军几近全歿的消息,整个送官亭哀声一片。连素来保持宰相风仪的几位老大人都失声痛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对于这些为大乾兢兢业业一生的老相们来说,人到暮年却要经历丧子失孙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骨肉至亲从此天人永隔,怎能不悲从中来。这其中又以他们云家最惨,祖父云烈戎马一生,父亲和八位叔叔都出任军职,一门三帅七将军,显赫帝京,震慑四夷。但一夜之间这一切全变了,父亲和诸位叔父阵亡,唯有八叔因为护卫太子安全守在凤鸣要塞,不在主战场才得以回还。想到这里云逸鼻子一酸,眼泪顺着他那稚嫩的脸庞滴落胸前,打湿了衣襟。“爹爹,你知不知道,逸儿好想你.爹爹”云逸对着空寂的房间喃喃自语,怀中抱着的赫然是云守仁临行前亲手为他做的一把小小木刀。
“爹爹,不必再说,等夫君下葬之后,我和妹妹就出兵扫荡北荒,先灭罗蒙帝国,再灭大荒神庙,否则誓不回军。”百里蔷薇一身缟素,双眼红肿,她已经哭的没有眼泪了,只有仇恨。百里玫瑰也俏脸发寒,本就练冰玉秘典的她现在更是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滚蛋,熟人勿近的气息。她们本是天之骄女,是六大世家百里家的嫡女,幼年时姐妹两个一起拜入位列十大宗门的霓裳天府,被掌门渔霞衣收为亲传弟子。十九岁就已经进入御气境的她们,现在比她们的夫君云守仁在功力上还要高出一线。十一年前两人突破练气巅峰同时下山返回大乾,又同时爱上云家长子云守仁,最后仿效上古先贤,姐妹两人共同嫁给云守仁为妻。夫妻三人一起游戏江湖,一起从军打仗,直到云逸出生两人才辞去军职回家教子。四年前乾帝的大姐有“俏罗刹”之称的长公主梦云裳编练新军——凤翔军,两人加入新军出任一镇统领,后又升任副帅,本就不是闺阁妇女的他们,骤闻噩耗也没有像家常儿女一样嘤嘤悲哭,她们要报仇,为夫君报仇,为百里家亲弟报仇,为云家诸子报仇。
“薇儿、瑰儿,此事不可,帝国现在元气大伤无力出兵,南方天星帝国也蠢蠢欲动。更何况北荒千里沙漠。万里冰原,气候恶劣,音信往来艰难,辎重粮草更是难以运送。何况北方三国已被仁儿打残,二十年内无力南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整备南疆,重练铁军,以待将来,对于大荒神庙即使我们不出手,十大宗门之首的问世凡门也不会放过他们,大荒神庙插足世间纷争本就是犯了大忌,挑起大战更是为十大宗门所不容。”一个下午的时间让这位从军四十载,经历无数风雨的帝国元帅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一般,原本雄壮的身躯也显的有点佝偻,松松垮垮的坐在椅子上。老来丧子,九个儿子上战场只有一个活着回来,还有帝国军队损失近半。帝国的军事力量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公事私事堆叠在一起,已经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了。
“而且战事凶险,若有难言之事发生,你让逸儿该怎么办。先失亲父,再失亲母吗?逸儿为我云家六代长男,你们不能这么对他,而我绝不同意你们北上,没我元帅府行文,你们一兵一卒也别想带出帝都。此仇是家仇也是国恨,我云家还有儿郎,还没有没落到让女人报仇的地步。”说着云烈又看了看后宅方向,今天下午孙儿云逸伏在大儿子云守仁棺前失声痛哭直至昏厥,让他担心不已,大悲伤身还是其次,幼年丧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有些残忍,就算云逸显得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怕经历这么大的打击云逸的性格会走上岔路。
听到公爹话说的这么坚决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也不禁一滞,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份决绝。百里蔷薇深吸了口气,对公爹云烈深施一礼。
“爹爹放心,我们姐妹二人只率本部亲卫兵马出征,当年我们和夫君游荡江湖曾经深入雷蒙草原,对环境地理很是熟悉。而且正是因为北方三国新败,无力再战,才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定要出兵而且要快。烧毁他们的草场,杀死他们的牲畜,拆掉他们的毡房。不带辎重,轻骑出征,循环绞杀,以战养战。不出数年北疆可永世无忧,而北疆三国不攻自灭。”百里蔷薇斩钉截铁的说道。
“姐姐说的不错,北疆水土不适于耕种,人们逐水草而居。部落分散,兵力自然也分散。以前我们很少北征是因为地理不熟,而且北方游牧民族是天生的骑士,来去如风,善于偷袭。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北荒可战之兵已经十去其九。剩下的分散于各个部落,根本无法阻挡姐姐和我的大军。如果他们聚力合兵我们就烧掉草场,那么多牛羊牲畜没了牧草就会饿死,到时蛮夷们将不战自溃。”百里玫瑰俏脸含煞道。
“至于逸儿.”百里蔷薇顿了顿道:“若我们真有不测之祸,追顺他父亲而去,他为云家长孙,恳请公爹将他抚养长大,儿媳不胜拜谢。”说着百里蔷薇向云烈深施一礼,抬起头却是一脸决绝。
听完两位儿媳的话,云烈不禁勃然变色:“混账,不行,不带粮草,轻装简行,以战养战,这是兵家险道,稍有差池就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你们怎么知道在你们食物饮水吃完之前可以找到下一个部落呢?北荒荒芜,满目稗草。不过这还好,过了雷蒙草原就是绵延千里的沙漠,白天热浪炙烤,夜间冷如寒冬,风沙肆虐,方向难辨,流沙阻路,到时饮水断绝,生不如死。几十年前我还为军中朗将时曾随乐帅深入草原沙漠,意图直捣沙陀城。但是五万军卒走出沙漠的不到半数,其余尽数葬身沙海,尸骨无存。此法太险不可用,也不能用。至于逸儿,你身为亲母不能将其抚养成人已是大错,若你也不在了,从小在仇恨里长的他,会变成什么样,虽说我云家儿郎不比寻常百姓家,天生就比别人背负的要多,但背负着父仇、母仇甚至是国仇长大的逸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会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想过吗?这是你想见到的吗?”
“我们只想为夫君报仇,我们不入沙陀,先灭雷蒙,望公爹成全。”想到夫君战死北疆,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她们只想为夫君报仇,灭了北疆三国,灭了大荒神庙。
“父帅,我愿为先锋官,为两位嫂嫂开路前行,先灭雷蒙为兄弟们报仇。”刚在前厅指挥搭建灵棚的云守节,返回中堂向父亲复命正好听到两位嫂嫂和父亲争执不下,一直身在北疆的他自然比云烈这个坐镇帝都的大元帅更了解北疆情况,他觉的两位嫂嫂说的对,现在北征正是时机,大乾现在虽然艰难,但北疆三国更难,军力枯竭,军心士气也丧失殆尽,草原上的牧民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说现在的乾元城是招魂幡高挂的话,那北疆三国就真的是家家有丧子之痛、户户有嚎泣之声了。联军一百五十万发兵灭国,北疆三国在大荒神庙的鼓动下已经疯狂到拿百年国运做赌注的地步了,可是他们败了,败在了自己从小最崇拜的大哥云守仁手上,虽然大哥也心血耗尽最后发动上古大阵——同归大阵与敌俱亡,但在云守节心中他的大哥永远都是那个可以为所有弟弟们遮风挡雨的北疆战神、大乾的军神。现在这个时机正是诸位兄弟和浴血同袍们用生命换来的。这时发兵灭国已不需要考虑人为因素,只要战胜草原沙海,北疆三国弹指可灭。大乾立国以来都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做为一个帝国军人于公于私都不能放弃这次机会。这也是他云守节这次回来的原因,一是为了护卫哥哥弟弟们灵柩回家,二是护卫太子回京,三就是请求乾皇再次发兵,扫灭北荒。
“不行。”云烈道。
“八弟不可。”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同时出言阻止。
“为什么?”云守节有些惊愕的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和两位嫂嫂,怎么也想不通刚刚还争执不休的两伙人怎么现在就这么齐心了。
“因为你现在是云家独子,你若阵亡,云家五代尽绝,谁为老夫养老送终?谁为云家延续辉煌,难道都让你侄子云逸去做吗?这么大的云家难道要让一个孩子撑着吗?那还要你这个做叔叔的干什么?你的七位哥哥和一位弟弟已经极尽臣节,是忠臣也是孝子。但是你为国尽忠的同时也要想想咱们云家。”云烈死死盯着云守节咆哮道。一系列的打击和国事艰难不禁让他有些情绪失控,况且是人就有私心,他已经失去八个儿子了,如果老八云守节再战死沙场,那么云家第五代就绝种了。六代只有云逸一个男丁,自己也已年逾六旬,那百年云家的败落就在不远的将来,这样他死后如何去见云家祖列列宗,更何况即便云逸再如何出色也是需要有人在朝中帮衬,也需要有明白人辅助他成长。年轻人的冲动毛躁不适合官场,同样也不适合军队,毕竟云家人是不可能去当一个普通士卒的。
想到这里,云烈看了看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道:“还有你们两个,云逸没有长大成人之前,我不允许你们带一兵一卒出帝都,除非老夫死了。”说完云烈一甩袖子走出中堂向前厅走去,他要去陪陪他的儿子们,儿子们小时候他因军务繁忙很少回家,孩子们都是跟着母亲长大,等自己好不容易有了时间,孩子们又陆续从军,常年不在家中。在云烈的记忆中他从没有好好的陪过自己儿子玩耍,也没有问过他们需要什么,有什么心事。甚至儿子们喜欢吃什么他都不是很清楚。但就是这群儿子们带给他和云家连祖辈都没有过的荣耀,现在儿子们不在了,他真的好想陪陪他们,哪怕是最后一程也好,就算是唯一一次也好。
中堂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包括云守节都有些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从来没想过素来有儒帅之称的云烈会发这么大的火,嫁入云家十余年的百里蔷薇和百里玫瑰没见过,甚至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云家八郎云守节也没见过。他们印象中的云烈虽然严厉,但从不高声,哪有像刚刚那么激动过,那咆哮的声音震的房上的灰尘现在都还扑簌簌的往下掉。
“姐姐,怎么办?”百里玫瑰拉了拉百里蔷薇的手,小声说道。本来想继续和云烈分辨劝他同意出兵,现在心底却没来由的有些发虚,但就这么算了又让她心有不甘,外面灵棚木棺里躺着的可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如今天已经塌了,不报仇雪恨,根本不是她百里玫瑰的性格,在她心里老娘是女人不讲理天经地义,睚眦必报也天经地义,憋憋屈屈的活着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唉.”百里蔷薇看了看自家妹妹又看了看云守节叹了口气,她的性格和妹妹很像,唯一不同就是她没有那么任性,想的也更多一些,也更能体谅别人一些。她知道现在云烈一时之间受了这么大刺激,很多事情已经不适合在这时候说,只能再找机会。而且云烈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自己也葬身北疆,那云逸怎么办。
“妹妹,这件事等夫君安葬之后再说,现在即使说通公爹我们也要等到大祭之后才能北上。”说着她眼圈又有些发红,用力抿了抿嘴道:“妹妹,你先去前面陪陪夫君,老八你也过去,看看有什么还要收拾摆放的,有没有过来祭拜的人需要招呼的,你是男人别总让你其余几个嫂嫂忙乎,她们的心.已经碎了。”说着她不禁有些哽咽“我先去看看逸儿”。说着一手掩面奔出中堂。
云守节双目通红对着百里蔷薇的背影作了一揖:“诺。”随后他看到另外一个嫂嫂百里玫瑰正抬头看着屋顶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偶尔眼中会闪过一丝水光。云守节低头叹了口气,跟着转身出了中堂。
云逸虽然隐约听到了中堂祖父的咆哮,但他却没有动,现在的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想安静的对着父亲做的木刀呆一会,仿佛那上面依然残留着父亲的体温,仿佛抱着的是父亲那略显粗糙的大手。他还记得之前他听人讲故事,十分向往故事里那些江湖侠客仗剑而行的潇洒快意。但他父亲却说剑招繁复多变,施展也需要空间,剑体又脆弱易折,不利于两军对阵。刀为百兵之霸主,非至强者不能御之,所以亲手为他做了一柄木刀,供他玩耍,还答应他等他成年之时,要寻一把绝世宝刀送给他,让他仗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父亲.爹爹.你失言了。外面的人都说你是盖世英雄,却对我这个小小孩童失言了,你不是好爹爹,就知道骗逸儿,逸儿再也不要理你.坏爹爹。”说着赌气似的把木刀在床边摔了一下,随后又有些心疼的翻来覆去的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碰坏,发现没事后又紧紧抱在怀里。
站在门外的百里蔷薇以她的功力自然很清楚知道自己儿子在说些什么,在做些什么。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推门走到云逸的床边,慈爱的摸了摸儿子头上那不是很长的头发,帮他整理了下压皱的衣裳,抹去脸上还未干的泪水。“逸儿,不许这样说你爹爹,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么会对自己儿子失言呢?你的刀刀你爹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只等你成年了,练好了武功就给你。”
“娘亲,是真的吗?”云逸抽了抽鼻子对百里蔷薇道。
“自然是真的了,娘亲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娘亲,我现在不想要宝刀了,我要爹爹好不好?”说完云逸扁着嘴,一脸希冀的望着这个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母亲。他希望母亲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多么希望母亲说“好,你看娘亲这就把你爹爹给变出来。”可是他失望了,他那在人前永远华贵端庄、温柔典雅的母亲牢牢地把他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一张带血的纸片从百里蔷薇袖口中滑落到床上,云逸用他那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向纸上的内容,上面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父亲云守仁之手。
上面写着:“天地苍茫,御敌北疆。百万蛮荒,万余夫长。尸如山,矢如蝗。临危承重任,我心自忧亡。前有嘉山百战忠义骨,后有蓝河断流千年殇。征尘满身,浴血沙场。今内无粟米,明外无粮仓。唯天地同归,祈与敌俱亡。蓝河奔雷把名扬,戮尸百万震蛮疆。愿吾家人,福宁安康。愿我大乾,既寿永昌。决战绝笔,云家大朗。”
四岁就开始启蒙的云逸,自然认识纸上写的是什么。特清楚的知道父亲不在了,他威武如狮、雄壮如山的父亲永远的离开他了。
“父亲.等孩儿长大定扫灭北荒,为你和诸位叔叔报仇。”小小的云逸在他心里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