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杰奎琳诧异地看她。
“子爵夫人坐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提取消宴会的事。也就是说,宴会将如期举行咯。”路易莎皱着眉头说。
“那又怎样?”
“这可是多年以来,莫扎特子爵府举办的最隆重的一次宴会啊。子爵夫人打算在宴会上把你和菲茨少爷引见给五岛朋友圈,意义非凡呢。从小姐目前的情况看,你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彻底康复,注定要缺席宴会了。那样的话,岂不是让菲茨少爷一个人出风头了?”
“塔碧莎奶奶说,今夏社交季才刚刚开始,以后还会有很多活动,我就先让菲茨一次好了。”杰奎琳说。
“可是……”路易莎当军师当得不亦乐乎,很为主公发愁,“菲茨少爷那么优秀,血统上也比你占优势,让他先声夺人,博取四大贵族家庭的好感和支持,对小姐你很不利哎。”
“那有什么办法呢?”
“不如请子爵夫人推迟宴会。”
杰奎琳想了想,摇头说:“不好不好,请帖已经派出,嘉宾们恐怕已经整装待发了。为我一个人生病,打乱那么多人的出行计划,显得我太自私了,反而给人家坏印象。”
“要怪就怪菲茨少爷。”路易莎愤愤地说。
“你是说风疹——”
“不,就是宴会的事。”路易莎说,“他知道小姐没有康复,就该和子爵夫人提议推迟宴会。那才是比较道义的做法。由此可见,菲茨少爷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纯良,私心也很重呢。小姐,你要多加小心,别太天真了。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把你当对手,最后吃亏的是你。”
“不要瞎猜疑,也许他真是没想到。”给路易莎这么一说,杰奎琳也觉得不是滋味。
然而,她牢记爸爸的教育,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阴暗心理要不得。
但愿菲茨不是两面派。
但愿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较量。
随着嘉宾陆续驾到,城堡里渐渐热闹起来。
因为宴会的主角是菲茨,四大贵族为了让年轻一代联络感情,都拖儿带女来赴宴。饶是城堡里空房间多,还是住了个满满当当。因为小孩儿多的缘故,塔碧莎还特地告诫杰奎琳,叫她没事待在自己房间,不要出去乱逛,散布风疹病毒,危害小朋友。
杰奎琳于是老老实实,郁郁闷闷地待在塔楼里,感觉很像莴苣公主,只是头发不够长而已。
遇上晴天丽日,她坐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眺望城堡后面的杜鹃花园。
花园里有个露天游泳池。十几个少男少女组成两队,在游泳池里打水球。欢声笑语飘上云天,传进杰奎琳耳朵里,挠得她心痒痒。她有一套洛丽塔风的红色波点图案泳衣,好看极了,可惜派不上用场。
路易莎是她忠实的小间谍,监视那些小孩的一言一行,随时跑来向她汇报。
“那对双胞胎为什么吵架?”杰奎琳问。
“她们是迷迭香岛罗斯马利男爵的女儿玛戈和罗莎蒙德,说起来算是菲茨少爷的远房表妹呢。刚才组队时,她们都想加入菲茨少爷的蓝队,玛戈一生气,就把罗莎蒙德推下水池了。”
“菲茨还蛮受欢迎嘛。”
“也是物以稀为贵吧。”路易莎分析,“五岛贵族家庭的年轻一代里,女孩儿多,男孩儿少。除了菲茨少爷,就只有红缬草岛克劳德侯爵家的芬奇少爷。芬奇少爷太木讷了,不如菲茨少爷落落大方。”
杰奎琳对芬奇的印象却很好。
这些贵族小孩儿来到蓝眼睛玛丽岛后,大多当生病的杰奎琳不存在,只有芬奇探望过她。
芬奇虽然相貌平平,做人却很有风度。
路易莎还在喋喋不休:“真受不了罗斯马利家那对双胞胎,什么都争抢,一点儿都不友爱。这些少爷小姐们还要排《傲慢与偏见》短剧,仲夏节晚上演给大人们看呢。我想,那两位男爵小姐又要为争演伊丽莎白·贝奈特的角色而大打出手了。”
杰奎琳又有百爪挠心的感觉。《傲慢与偏见》是她最钟爱的小说,伊丽莎白·贝奈特是她喜欢的小说人物。
罗斯马利家的双胞胎都是金发碧眼,形象和小说里的伊丽莎白完全不符啊。
“谁演达西呢?芬奇?”她嘲弄地问。
路易莎骇笑:“别逗了,杰奎琳小姐,当然是菲茨少爷演达西。芬奇少爷那样子,能演宾利就不错了。”
短剧的演员表很快敲定。路易莎第一时间报告给杰奎琳。
“芬奇演科林斯?”杰奎琳觉得匪夷所思。
“他们太欺负老实人了。”路易莎也替芬奇抱不平,说,“让他演宾利也可以呀。”
“那谁演宾利呢?”
“剪秋萝岛林赛伯爵的女儿卡罗兰小姐反串宾利。”
“哦。”
路易莎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猜伊丽莎白·贝奈特谁来演?玛戈还是罗莎蒙德?”
“既不是玛戈,也不是罗莎蒙德。”
“小姐真聪明!”路易莎竖起大拇指,“她们俩果然为这个角色打了一架,玛戈揪掉罗莎蒙德一络头发,罗莎蒙德抓破了玛戈的脸。子爵夫人一生气,让她们扮演宾利的两个妹妹,把伊丽莎白·贝奈特的角色给了林赛伯爵的另一个女儿卡梅拉小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呀。”路易莎看看她,忽然叹口气,“其实,卡梅拉小姐是红头发绿眼睛,长得也不像伊丽莎白·贝奈特。芬奇少爷就说,整个城堡里,最适合演这个角色的是杰奎琳小姐你呢。”
“呵呵。”
“子爵夫人说,那就让杰奎琳来演吧,她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为什么……”杰奎琳不禁问。
“可是菲茨少爷说,风疹病人在康复期间,传染能力还是很厉害的。然后,罗斯马利家的双胞胎就开始尖叫。她们都还没出过风疹,很怕被小姐传染,长一脸红疙瘩,毁容。”
杰奎琳无语了:“风疹又不是天花,怎么可能毁容呢?”
“所以说,没文化害死人啦。”路易莎也对双胞胎的无知表示强烈鄙夷。
“可是,”杰奎琳一手扶额,郁闷地说,“她们没文化,害的不是别人,是我哎。”
“可怜杰奎琳小姐,来抱一个。”路易莎万分同情地给她一个拥抱,又说,“伤心也没用的,多往开处想啦。至少通过这件事,你看清了菲茨少爷的人品。”
菲茨真有那么坏吗?
直到这时,杰奎琳仍不愿相信。她不是什么乖乖女、小白兔,和同学朋友相处,有时候也会耍耍小心机、使使小坏,可是像菲茨这样明目张胆地落井下石,杰奎琳还是第一次见识。
“我早就提醒过你。”路易莎一副“不听我言,现在后悔了吧”的表情。
“他这么做,塔碧莎奶奶未必喜欢呢。”
路易莎哼了一声。说主人的坏话时,她谨慎地压低声音:“我的小姐,你也别高估子爵夫人的人品呀。全岛上下谁没吃过她的亏!别看她表面上高贵得像只天鹅,骨子里比曹操还要老奸巨猾。也许她就喜欢奸诈型的小孩儿呢,也许菲茨少爷正投她的眼缘呢。”
“那可糟糕了。”杰奎琳笑着说,“我这个人天生光明磊落,就是不会玩阴的。”
路易莎继续播报新闻:“今天一天,菲茨少爷收到两份邀请。红缬草岛的克劳德侯爵,和迷迭香岛的罗斯马利男爵,都邀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去访问他们的领地呢。”
“他要出岛访问,而我却困在塔楼里,多么鲜明的对比呀。”杰奎琳幽怨地说道。
路易莎关怀地说:“小姐,你这几天是不是快闷死了?”
“可不是!”
“想不想出去散散心,透透气?”
杰奎琳无聊地打了呵欠:“你忘了,塔碧莎奶奶禁止我出去传播风疹病毒呢。”
“子爵夫人只说不准你在庄园里乱跑,没说不许你出庄园呀。”
“你的意思是……”
“我代表我的全部兄弟姐妹,邀请你到我家做客。”
“你家?”
“嗯嗯!”路易莎的眼睛笑成月牙形,“我家只是普通农家,当然比不上富贵豪奢的侯爵府、男爵府,可是我家里人热情好客,一定会杀猪宰羊,用最隆重的规格招待小姐你的。”
塔碧莎很爽快地批准了杰奎琳的做客申请,还抱歉地说:“我早该想到的。时值仲夏,岛上风光正秀丽,与其把你拘在塔楼里,不如让你到附近几个村庄里转转,熟悉下本地的风土人情。”
看来她也觉得“囚禁”杰奎琳的做法太不人道。
“路易莎,”她把小女仆叫来叮嘱,“你带杰奎琳小姐回家做客,就算是带薪休假吧,不扣薪水。”
路易莎答应着,心想,只是不扣薪水吗?没有奖金吗?我这也是替你分忧哎。
只听塔碧莎又说:“好容易回一次家,别空着手。果园的香白杏和甜李子都熟了,我叫莫里斯先生给你装两筐。还有林赛伯爵送的鹿肉脯、山鸡和新鲜野猪肉,也带些回去吧。”
这倒让路易莎颇感意外。
和许多富人一样,塔碧莎也有个毛病:对自己大方,每年光买衣服的开销就超过百万,对别人小气,每次给仆人加薪都像拔牙一样痛苦。给仆人回家探亲准备礼物更是前所未有的豪举。
“多谢夫人。”
塔碧莎笑着颔首:“明天记得早起。我九点钟要去医院复查。亚当必须在那之前赶回来。”
“我们七点就出发,不会耽误夫人的正事。”路易莎连忙说。
对习惯早起的杰奎琳来说,五点钟起床绝非难事。行李前一晚已经整理好,有男仆帮忙搬到车上去。杰奎琳穿着芒果色格纹背心裙与细带白皮凉鞋,跟在行李后面,穿过城堡寂静的厅堂和回廊。
汽车泊在杜鹃花园。
这一次,亚当开一辆高大的军绿色吉普车。路易莎的家墨朱村坐落在一片丘陵地上,据说路况不是很好。
路易莎已经在车边等候,手里拎着一只别致的米色小藤箱,大概是她的手袋了。因为要出门,她没穿女仆制服,而是穿了一条莲青地碎花雪纺连身裙,棕发绾成两只圆髻。
“不好意思,杰奎琳小姐。”她一见面就道歉,“临时行程有变动,害你又早起一个钟头。”
“我无所谓,只要亚当爷爷不介意就好。”杰奎琳笑着说。
亚当在驾驶位上哼了一声。
两个女孩儿赶紧登车。
路易莎像对菩萨说话那样双手合十,对亚当说:“麻烦爷爷先去圣玛丽教堂附属女修道院,接我妹妹琪琪。”又含笑和杰奎琳解释,“我在城堡做女仆,琪琪在皮娅嬷嬷的缝纫班当学徒。假期太少,我们姐妹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不如趁此机会,也接她回家聚一聚。”
杰奎琳自然不反对:“我很期待和她会面。”
“琪琪是我最小的妹妹,和杰奎琳小姐同龄,也是十五岁,可乖了,小姐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也是十五岁?”杰奎琳讶然。
“有什么不对吗?”路易莎奇怪地看她。
一直闷不作声开车的亚当忽然开口了:“真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少见多怪!你以为所有小孩儿都像你一样养尊处优,有学上、有书读吗?大多数乡下小孩完成义务教育后,就要自己赚饭吃了。”
刚开始接触亚当时,杰奎琳以为他和两个管家一样,也是唯血统论的势利眼。天长日久才发现,亚当其实是个沾点儿仇富的老愤青呢。
据说,他和杰奎琳的爷爷黑爵爷是战友,在战场上救过黑爵爷的命。黑爵爷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才安排他在城堡里当司机。也因为此,虽然亚当态度恶劣,塔碧莎一直容忍他。
连塔碧莎都容忍他,杰奎琳和路易莎对他当然更加毕恭毕敬了。杰奎琳其实蛮喜欢他的。
“小小年纪就自食其力,琪琪真了不起。”杰奎琳赞叹。
从初一开始,每年寒暑假,杰奎琳都在家附近的百货公司站柜台,并不像亚当说的那么养尊处优。不过,她打工是为了赚零花钱,满足少女日趋膨胀的物质欲,比琪琪的自食其力差远了。
“小姐过奖了,”路易莎代妹谦虚,“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我们这些孤儿,除了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是孤儿?”杰奎琳惊讶地问。
“是的啦。”路易莎平静地点头,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爸爸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我们五兄妹相依为命。”汽车一路走,路易莎像讲故事一样,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清晨露水重,昨晚又下了一点儿雨,黄土路被滋润后,颜色变得异常鲜艳,像一条黄丝带在青翠的田野里蜿蜒。
路易莎姓希尔,老家住岛西的鲨村,爸爸是渔民。
蓝眼睛玛丽岛的西岸原本盛产鲨鱼,鲨村一度十分兴旺。进入二十世纪后,由于捕捞技术日新月异,捕鱼量猛增,近海的渔业资源开始萎缩。为保护海洋生态,子爵府响应政府号召,实行暑期休渔计划。然而,渔民以捕鱼为生,休渔意味着几个月没有收入,怎么养家糊口呢?渔民没有办法,只好驾着渔船,到更远的公海去捕鱼。
渔船离陆地太远,是很危险的事,遇上恶劣天气,经常来不及返航。
希尔爸爸的渔船就在一次远航活动中,被暴风雨打翻,船上所有渔民全部遇难。
养育儿女的重担落在到了希尔妈妈一个人的肩上。
希尔家有五个小孩儿。最小的女孩琪琪五岁。最大的男孩儿卡尔也不过十六岁,刚到参加工作的年龄。
卡尔本想子承父业,加入捕鲨队。可是希尔妈妈担心儿子的生命安全,不愿让他从事那个危险的行当。于是,她卖掉鲨村的房子,带着五个小孩回娘家墨朱村定居。墨朱村的居民以制作漆器为业。希尔妈妈在村里的漆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卡尔则在工厂的胎骨部做学徒工。
悲伤加上劳累,严重损害了希尔妈妈的健康。返乡不到一年,她因心脏病发作离世。
丧父之后又丧母,五个小孩儿一下子成了孤儿。
圣玛丽教堂附属福利院听说后,向希尔家伸出援手,还有好心人提出领养年幼的莉妲和琪琪。但卡尔是个骄傲的男孩儿,不想一家人四散分离,弟弟妹妹们也更愿意维持一个自己的家。
于是,年轻的卡尔成了一家之主。
比他小一岁的二弟波比也离开学校,加入了鲨村的捕鲨队。波比酷爱海洋和冒险,嫌漆厂工作太枯燥。
女孩儿之中,路易莎年纪最大。天天都要早起,给哥哥们做早饭,给自己和妹妹们准备午饭便当。晚上做完功课后,还要洗衣服,收拾房间。
莉妲和琪琪知道,这个家能存在和维持,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很愿意贡献自己的一点儿力量。她们总是争着帮路易莎做家务,寒暑假时到漆厂勤工俭学,路上捡到一根树枝,都要拖回家当柴禾。
时光流逝,希尔家的情况开始好转。
卡尔因其工作态度勤恳,赢得子爵夫人的嘉许,被任命为漆器工厂的经理。波比也在捕鲨队当上了头头,还结了婚,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路易莎初中毕业后,应聘到子爵府当女仆,她的理想是当子爵府的女管家。莉妲自小就有美术天分,是希尔家唯一还在读书的小孩儿,如今在红缬草岛的格致艺专学艺术设计。琪琪去年初中毕业,不愿再升学,进皮娅嬷嬷的缝纫班做裁缝学徒。
五个小孩儿好像覆巢的雏鸟,风雨中艰难求生,幼为长所育,比一般人家的兄弟姐妹要亲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