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蓝先生的套间虽然不大,异常整洁,房间被精雕细镂的紫檀槅扇隔开,家具也是紫檀木的,面海的一排窗开着,可以望见波光粼粼的海,微腥的海风灌满房间,令人耳清目明。
墙壁上挂了一幅画,是美国画家约翰·萨金特的名作《康乃馨、百合、百合、玫瑰》的复制品。
伊凡·恺蓝先生瘦高个子、浅色头发、举止优雅,他不仅慷慨解囊,还问:“要不我叫旅馆的汽车送你们回家?”
“不必了。”路易莎连连摆手,“我们自己打车。”
回到城堡,杰奎琳想找亚当理论,被告知亚当一直没回来,带着菲茨直奔医院了。
“菲茨病了?”杰奎琳问道。
希达太太有些担心地说:“有点儿发烧。”
“发烧?”
“可能是中暑。”
杰奎琳心想,好娇弱的少爷!坐一趟渡轮就中暑了,我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几个钟头还安然无恙呢。
然后,就听见男管家莫里斯先生在底楼大厅里惊呼:“菲茨少爷!”
“哦,他来了。”希达太太喜滋滋地跑去迎接。
杰奎琳禁不住好奇心,趴在二楼回字形走廊的铁艺阑干上往下张望。
只见两个男仆拉着四只行李箱头前开路,一个看上去清瘦文弱的少年走在后面,手拎一只双肩背包。他穿着简单的帆布鞋、天蓝牛仔裤和纯白短袖T恤,留着预科生式短发。
抬头看到阑干上的女孩儿,他停住了步子。
“那是杰奎琳小姐。”莫里斯先生介绍。
“表妹?”
“是的。”莫里斯先生喊杰奎琳下楼,“杰奎琳小姐快来,你们小兄妹认识一下,还没见过面吧?”
菲茨却说:“不了不了,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不呢?
杰奎琳纳闷,难道他自恃血统高贵,懒得和我打交道?还是得失心重,因为继承人之争的缘故,对我有敌意?你越不想认识我,我偏要认识认识你。这样想着,她“噔噔”跑下楼去。
走近一瞧,她吓了一跳。
菲茨身材那么好,脸怎么长得这么恐怖呢?密密麻麻都是小红疙瘩,一闪一闪亮晶晶了哎。
杰奎琳还是头一次见被青春痘祸害得这么惨的人。
菲茨看出她的心思,不好意思地解释:“这不是青春痘,是风疹。杰奎琳,你出过风疹了吗?”
“好像没有。”
“那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风疹传染很厉害的。”
话音未落,杰奎琳又像小兔子一样,撒腿奔回楼上去了,心里埋怨莫里斯先生心术不正、居心叵测,明知道菲茨得的是风疹,明知道风疹传染力强,还喊她下去和菲茨会面。
第二天早上,杰奎琳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儿,四肢酸痛,脸上麻痒,用手一摸,疙疙瘩瘩的,不会也出风疹了吧?她跳下床,蹿进浴室照镜子。可怜的小脸!果然是昨天菲茨的复制版。
她立刻按铃,召唤路易莎。
不一会儿,路易莎来敲门:“杰奎琳小姐?”
“路易莎,我好像也出风疹了。”
“天哪!”路易莎忙问,“严重不严重?让我进去看看。”
“你不怕传染吗?”
路易莎蛮有经验地说:“小姐,风疹这种病,得过一次就终生免疫。我四岁时已经出过了,不怕传染。”进门一看,杰奎琳的小红疙瘩已经蔓延到全身,额头发烫,分明是风疹的症状,“肯定是菲茨少爷传染给你的。”
“这个菲茨真厉害,一进门就搞生化战争。”杰奎琳难受得要命,还不忘调侃菲茨。
“幸好医生是现成的,我这就去禀告希达太太,让给菲茨少爷看病的那个医生过来看看你。”路易莎说着,飞奔而去。
杰奎琳爬回床上,做林黛玉状。
医生看过后,确定是风疹,因为是可以自愈的小病,也没太在意,给开了一点儿退烧药,嘱咐她卧床静养。
路易莎兴奋极了,找出皮娅嬷嬷送的睡裙,一定要杰奎琳换上。那条手工刺绣的丝袍精美绝伦,像一件艺术品,杰奎琳觉得穿着它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兼衣锦夜行,所以一直珍重地收在衣橱里。
“路易莎,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就别折腾我了。”她虚弱地恳求。
“生病不是邋遢的理由啊。”路易莎年纪虽小,一张嘴就是道理,“万一有人来探病,看到你蓬头垢面的样子,多没面子呀,连子爵夫人也脸上无光了。再说,咱们年轻人身强体壮,难得生一回病。好容易有当病美人的机会,你就让我好好打扮打扮你吧。”
“可是我一脸红疙瘩,怎么都和美人不沾边了吧?”
“谁说的,很有病态美的神韵呢。”
为了子爵府的颜面和荣耀,杰奎琳义不容辞地换上了那条艺术品睡裙。
才躺下没两分钟,路易莎嫌床品的颜色和睡裙不搭,又把她拉起来,给她换了一床罗曼蒂克的罗兰紫被单和枕套。
也许是折腾过度,杰奎琳的病情开始恶化,体温升到四十度,头痛欲裂,浑身躁痒难耐,忍不住去抓那些红疙瘩。
路易莎一边用凉毛巾给她擦身,一边按住她的手:“别抓,抓破会留疤的。”
“路易莎,我不会死吧?”杰奎琳悲观起来。
“还没听说过出风疹会死人呢。”路易莎宽慰她,又问,“小姐,你想吃点儿什么吗?”
“什么也不想吃。”
“今天厨房做了许多蓝莓泡芙。”
“没胃口。”
“不吃东西就没体力,没体力怎么抗病呢?”
“如果你想吃,可以以我的名义,让他们送一些来。”杰奎琳说。
路易莎被她说中心事,有些羞惭,又有些感动:“杰奎琳小姐,你真是太好了!”
杰奎琳的病情日趋加重,到了第四天,已经昏迷不醒。
希达太太和莫里斯先生不敢大意,禀告了塔碧莎。塔碧莎先到杰奎琳房间看了一眼,又把医生请到书房询问。
“情况危不危险?”
医生淡定地回答:“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只要注意通风降体温,很快就会好转。”
“她那样子真叫人担心。”
“菲茨少爷前两天还高烧四十度,现在不是完全康复了?杰奎琳小姐大概是体质敏感,所以症状显得严重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塔碧莎沉吟片刻,说:“如果明天不见好转,还是送医院吧。”怕医生误会,又笑着解释,“那孩子毕竟不是我的亲孙女,万一在这里出了状况,我不好向她的父母交代。”
“我理解你的顾虑。”医生很通情达理。
又过了一天,杰奎琳果然像医生预见的那样,烧退了,清醒了,红疹开始消退,食欲也恢复了。
警报解除,全城堡的人松了一口气。
杰奎琳正在喝鸡汤,路易莎忽然冲进来,劈手夺去她的汤碗,说:“别喝了!一会儿子爵夫人和菲茨少爷要来慰问你,让他们看到你‘吸溜吸溜’地喝汤,太不庄重了。”
“至于吗?”杰奎琳很无语。
路易莎像上了发条一样,东奔西跑,打开四面的窗子,让晨风冲散鸡汤的气味,抱来一大捧黄玫瑰,布置房间的角角落落。然后,她从衣橱里拿出一条桃粉色的棉布裙和一双白皮夹趾拖鞋,让杰奎琳换上。
“真受不了你。”杰奎琳抱怨。
路易莎一边用吹风机把她的头发吹得蓬蓬松,一边说:“杰奎琳小姐是名门千金,怎么可以不注重形象呢?以清爽亮丽的面目接待访客,既是对客人的礼貌,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子爵夫人病得最重的时候,每次有人来探望,都要从病床上爬起来更衣梳妆呢。”
杰奎琳想了想,的确每次见塔碧莎,她都收拾得一丝不苟。除非特别虚弱的时候,她连手杖都不用,更不用说让人搀扶了。且不管塔碧莎人品如何,单是这份要强,就让人敬佩。
塔碧莎和菲茨来探望杰奎琳。
塔碧莎说了几句慰问的话,正式介绍小兄妹认识。
健康时的菲茨脸庞白净如玉,眉目清秀端正,配上青竹般挺拔的身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他很过意不去地说:“真对不起,我把病毒传染给你,害得你重病一场。”
杰奎琳心里是有些怪他,但是已经病了,而且快好了,只好大度地说:“天有不测风云,怎么能怪你呢。”
“前两天你的状况真吓人。”菲茨心有余悸。
“你康复得倒蛮快嘛。”
“男孩儿体质好。”菲茨笑着说。
杰奎琳示意路易莎,把事先准备的礼物送给菲茨,是一根漂亮的棒球球棒。
菲茨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打棒球?”
“格林伍德中学的棒球队打遍全国无敌手,在格林伍德中学读书的你,对棒球运动不会不感兴趣吧?”杰奎琳很福尔摩斯地回答。
真是个灵心慧性的女孩儿。
菲茨在心里赞叹,不好意思地说:“还是你们女孩儿想问题周到,我都没给你准备见面礼。”
“你的礼物我已收到。”杰奎琳笑呵呵地说。
“什么?”菲茨有些摸不着头脑。
“风疹病毒呀。”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塔碧莎趁机问菲茨:“菲茨,你打网球吗?”
“当然,各种球类我都感兴趣,我妈妈说,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一看到圆形的东西就眉开眼笑呢。”
塔碧莎又问杰奎琳:“你呢?”
“学校有网球课,不过我的技术马马虎虎啦。”杰奎琳说。
“很好。”塔碧莎欣然说,“7月红缬草岛将举办一年一度的五岛少年网球赛。莫扎特子爵府因为没有小孩儿,已经缺席了很多年。今年你们来了,不如组队去参赛吧。”
“好呀。”菲茨一口答应。
杰奎琳也表示没问题。
塔碧莎又说:“莫里斯先生已经叫人去整理网球场了。等杰奎琳病好了,你们就开始练习吧。”又对杰奎琳说,“你这几天的任务是好好养病,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
又闲聊了一阵子,塔碧莎和菲茨借口不打扰杰奎琳休息,告辞而去。
在杰奎琳看来,这是一次成功的会面。
菲茨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谦逊友善,是个有教养的男孩子。如果杰奎琳有哥哥,她希望就是菲茨这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忘记了自己和菲茨是竞争对手的关系。
路易莎的表情却有些奇怪,点头暗道:“杰奎琳小姐,情况不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