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玛丽岛纬度高,一过8月,早晚便阴凉起来,要穿长袖裙子与长筒棉袜了。
气温上来后,三个小孩儿推着塔碧莎去庭院里看新开的玉簪花。
塔碧莎问查理:“你那帮朋友还在岛上吗?”
“在呀。”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辞?”
“告辞?”查理愣住了,“他们在这里住得挺快活,为什么要告辞呢?”
“这里是朋友家,难道要住一辈子?”
查理笑起来,说:“我们这么有钱,就算留他们在岛上住一辈子,也不用担心被吃穷哎。”
塔碧莎轻轻摆首:“查理,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这很好。但是,你要记住一句话,‘慈不带兵,义不聚财’。这样无原则地留朋友在家吃吃喝喝,人家不会认为你好客,只会把你当傻子。你将来要继承蓝眼睛玛丽岛,管理一份庞大的家业,必须学会精明地与人相处。”
“你是要我赶客人走?”查理吃惊地问,觉得不可理喻。
“不是赶,想个好点子,请他们愉快地离开。”
查理越发迷糊了:“他们在这里简直乐不思蜀呢,怎么才让他们愉快地离开?”
“开动脑筋嘛。”塔碧莎意味深长地说,“杰奎琳盘活了墨朱村漆厂,菲茨正在主持总投资一亿元的‘古渡计划’。我的亲孙子被这样一个小问题难倒,会让我没面子哦。”
“奶奶!”查理撒起娇来,“我本来就不如杰奎琳和菲茨能干嘛。”
“那你将来怎么管理子爵府的产业呢?”塔碧莎问。
查理一点儿不担心:“有莫里斯先生和律师呢。”
“谁来管莫里斯先生和律师?”
“他们也用管?”查理讶然问。
“当然。”塔碧莎说,“万一他们欺负你年幼无知,弄虚作假,暗中算计你的财产怎么办?蓝眼睛玛丽岛就像一块香浓诱人的奶油蛋糕,你得小心看住它。一不留神,就会有人偷吃的。”
“那……”查理想了想,说,“我让杰奎琳表妹和菲茨表哥帮我管理产业好了。”
这让塔碧莎很意外:“你全盘信赖他们?”
查理点头:“他们是我的表妹表哥,怎么可能算计我?”
杰奎琳和菲茨听了,都不禁汗颜。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在算计查理,没想到查理对他们这么信任。
塔碧莎索性问他们俩:“你们愿意帮查理管理子爵府的产业吗?”
杰奎琳摇头,菲茨也摇头。
“为什么不愿意?”查理急了,“我会授予你们大权,付你们很丰厚的酬劳哎。”
菲茨倨傲地说:“我希望未来拥有自己的事业,不想给别人打工。”
作为盟友,杰奎琳也说:“我也是。”
他们的骄傲让查理十分惊诧。
塔碧莎听了很开心:“瞧瞧人家的志气。既然他们都不肯帮忙,”她对查理说,“你只能自己管理子爵府的产业了,从现在开始学习吧。”
“学什么?怎么学?”查理懵然地问道。
菲茨提议:“‘古渡计划’正在筹备中,很缺人手,你不如来帮忙吧。”
查理尚未做出决定,塔碧莎发话了:“好主意!‘古渡计划’总投资一亿元,完成之后,每年的利润超过七百万,是子爵府未来最赚钱的产业。查理你作为子爵府的继承人,必须熟悉这个项目。菲茨,你要用心教他。教得好的话,我必有重酬。”
菲茨赶紧谦虚:“我也是学生呢。名义上是我主持这个项目,其实都是莫里斯先生负责。我一直在他的指点下学习呢。”
塔碧莎于是吩咐:“回去告诉莫里斯先生,他又多了一名学生。”
查理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他的世界里,每天都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不享受生活,简直对不起天地造化。所以,他讨厌工作和一切严肃正经的事,拒绝责任与义务。
当现实与理想冲突时,他感到由衷地烦恼。
回到城堡后,查理没有回房间,坐在木兰树下的竹条长椅上发呆。远处,他的朋友们在游泳池里戏水,大声催促他加入。他只是摆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回头看到杰奎琳的笑脸。
“查理,你好像在发愁哎。”她说。
查理顶喜欢这个小表妹,向她诉苦:“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赶客,他们在这里住得好快活。”
“你告诉他们,是塔碧莎奶奶逼你的。”杰奎琳给他出主意。
“把过错往奶奶身上推,这不好吧?”查理觉得好罪过。
“这样,”杰奎琳说,“你的朋友就不会怪你了。而且,他们担心自己赖在这里不走,会破坏你在塔碧莎奶奶心目中的形象。要是塔碧莎奶奶生气了,取消你的继承权怎么办?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这样一想,他们一定会火速撤离的。至于塔碧莎奶奶,她本来就不在乎你的朋友们怎么看她,当然也不介意被你当枪使。”
查理想了想,眉开眼笑:“对呀,有道理。”连声和她道谢,“小表妹,你真是太好了,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说完,他蹦蹦跳跳地跑去游泳池边,对那帮朋友下逐客令。
出完这个坏主意,杰奎琳更加内疚了,和菲茨说:“他很善良,完全信任我们,我们却在偷偷算计他。”
菲茨的良心也不是十分安稳:“为了蓝眼睛玛丽岛,我们别无选择。”
早上六点半,菲茨来敲门:“查理,该起床了。”
查理以为是做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抱着枕头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敲门声越来越大。
“天!”他哀号,“我们难道不是在过暑假吗?”
“该去学习咯。”菲茨催促。
查理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双脚乱划着找到拖鞋,腾云驾雾似的到浴室洗漱。掬了一把清水泼到脸上,这才清醒了一些。镜中,原本黝黑的肤色变得有些苍白,大概是因为最近总待在室内,经久不见阳光的缘故。
他在莫里斯先生的办公室当学生已经一个礼拜了,真是苦不堪言。
古人最畏惧的案牍劳烦,原来这么烦呀。
一进电梯,发现杰奎琳已经在里面。他们都住塔楼卧室套间。杰奎琳的套间比查理的高一层。
“小表妹,你又不用去办公室学习,怎么也起这么早?”
“习惯啦。”杰奎琳嫣然一笑。她穿了件苹果绿的宽松纱袍,应该是泳装罩衣。
查理于是问:“去游泳吗?”
“是的啦,你的朋友们走后,泳池终于闲了下来。”
“你多轻松呀。”查理说,“每天不是游泳,就是去医院陪奶奶聊天,再不就是坐车去墨朱村兜风。”
杰奎琳去墨朱村,其实是为了监督“椅子方案”进展,可不是兜风。不过,她当然不能和查理讲实话,笑吟吟地说:“你是子爵府未来的主人,天降大任在肩,当然要劳其筋骨。我是闲杂人等一个,将来顶多当个吃白食的亲戚,拼搏努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趁着今朝风日好,逍遥快活。”
查理窘了:“你真能记仇。那个‘吃白食的亲戚’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恶意的。被你记住了,好几次拎出来敲打我。”
“所以,以后说话要留神哦。”杰奎琳用手指点着他说。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底楼大厅,查理很有种“君向潇湘我向秦”的失落感:“你去游泳池,我去办公室。”
杰奎琳说:“或者我们可以交换一下。”
查理很认真地考虑了一分钟,然后很无力地说:“我……我还是去办公室吧。”
然后,很决绝地朝东塔楼办公区跑去。
杰奎琳对着天花板翻了下白眼,掏出手机来给菲茨发短信:“貌似他已经开始动摇了哎。”
菲茨放下手机,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莫里斯先生给他送来一杯咖啡,问:“今天给查理少爷派什么任务呢?”
“那份《地面建筑材料投入细表》还没有提交给律师,让他拿去再核算一下吧。”菲茨说着,从电脑里调出文件。
莫里斯先生瞄了一眼,摇摇头:“这个表还不够琐碎,我的电脑里有个《挖掘机器型号汇总表》,两千多个条目呢,密密麻麻,包管查理少爷一看就脑袋疼。”
“那就用你的吧。”菲茨欣然让步。
查理走进办公室,招呼之后,先把桌边的百叶窗卷了起来:“你们不觉得这屋子里很闷吗?”
“我在这屋子里待了四十年,早就习惯了。”莫里斯先生淡淡地说。
查理在心中默默感慨,他们说话风格都好相似。他又问:“莫里斯先生,你天天都关在这里?没有休假的时候吗?”
莫里斯先生一笑,端起咖啡杯抿了口:“我一生未婚,没有家人,城堡就是我的家,工作是我人生最大乐趣。少爷或许觉得待在办公室里像坐牢,我觉得是享受呢。”
“难道我也要在这里关上四十年?”查理觉得前景好黯淡。
“如果你足够健康长寿。”菲茨笑着说。
“可是我爷爷就不工作呀,周游世界,到处玩乐。”查理想起黑爵爷,不懂为什么他老人家享尽人间清福,我的命就这么苦呢?
“少爷,”莫里斯先生含笑看他,“不是我自夸,这本是事实。你爷爷能在外逍遥,没有后顾之忧,是因为他有个好管家——就是我呀。我替他蹲办公室,兢兢业业打理一切。”
查理听了,无话可说,启动电脑开始一天的煎熬。
一封邮件蹦出来。
他打开看:“咦,这是什么?”
“你今天的工作。”菲茨说。
“不会吧?”查理对着这张数据表发晕,“我昨天那张表还没核算完呢。”
菲茨的眉头一皱:“怎么搞的?那张表我今天就要。”
“我现在就算,算好给你哈。”查理自知理亏,赶紧打开数据表编辑。
菲茨踱到他桌边一看,查理正在手忙脚乱地按计算器,没有使用电脑上的会计软件。
“为什么不用软件?”
“那个软件好复杂。”查理说。
“我教你。”
“不用吧?”查理抗拒地问,“一定要学吗?不学不行吗?”
菲茨耐心地劝:“这个软件很有用,以后会经常用到。学会了它,你算数就事半功倍了。这样按计算器,你十天也算不完这张表。”
“好吧。”查理无奈地答应了。
很快,菲茨就发现,查理的数学基础差得可以:“你没学过代数吗?”
查理惭愧地说:“我一直跟着爸爸妈妈在路上旅行,没进过学校,都是妈妈教我读书。后来在鸽吉堡孤儿院进了学校,跟不上老师授课的进度,越发觉得学习没意思,总是逃学——”
“那样的话,我估计你学不会这个软件了。”
“真的?”查理惊喜地问,“我真的不用学它了吗?”
莫里斯先生叹口气,说:“暂时不用了。我先请个补习老师,给你补习代数和几何吧。”
8月4号是黑爵爷的逝世纪念日。
从1号起,塔碧莎就开始惆怅:“真快!一晃海德已经离开二十五年,很快我就要去和他做伴了。”
杰奎琳乖巧地开导她:“医生说,你的病情有明显改善呢。你想和爷爷团聚,恐怕要等上几年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塔碧莎并不相信女孩儿善意的谎言,“我一直都很怕死,只有想到海德的时候,心情才稍微平静一些。以往每到他忌日,我都去他墓上坐坐,说说心里话。”
“我和查理、菲茨会去给爷爷扫墓的。”
“他喜欢黄色和紫色郁金香。”
“晓得啦!”杰奎琳说,“皮娅嬷嬷送来两打她亲手栽种的郁金香,花朵比外面花店卖的大。”
塔碧莎笑着说:“我姐姐也记得海德喜欢郁金香。”
杰奎琳又说:“4号上午,我们还打算在圣玛丽教堂给爷爷做个小型追思会。”
“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不信上帝。”塔碧莎觉得有些搞笑。
杰奎琳笑着挤挤眼睛:“现在他去天堂了呀,就待在上帝身边,再不信上帝,上帝会生气的。”
对追思会最热衷的是查理。倒不是说他是个多虔诚的教徒,而是因为做追思会要去教堂,就可以不去办公室了。
他都怕死办公室了。
不过,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追思会结束。
教堂门外的草坪上,搭了一溜霓虹色遮阳伞,伞下坐了一排大叔,大说大笑地闲聊,都挽着裤腿,赤着沾满泥巴的大脚丫。他们的妻儿老小站在一旁,也嘻嘻哈哈的。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查理在台阶上停步,讶然问杰奎琳。
“等你呀。”杰奎琳笑着说。
“等我?”
“等你给他们洗脚。这是子爵府的风俗。每逢重要节日或纪念日,子爵在教堂草坪上给岛民洗脚。”
查理无语了:“你不是逗我玩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风俗?”
菲茨说:“你多读几本历史书,就会知道,中世纪的国王为表示爱民之情,很喜欢给贫民洗脚。国王做什么,底下的贵族当然也跟着模仿。于是乎,咱们的祖先就留下一个这么囧的风俗。”
“必须要洗吗?”查理望着那一排苍蝇围着“嗡嗡”叫的大脚丫,忧虑地问道。
“当然!”菲茨催促他,“快点儿吧,别磨蹭了。那些是米花庄来的农民大叔,就是玛丽河畔那个小村庄,一会儿洗完脚,他们还得回田里去收割稻谷,很赶时间的。”
查理求救地看杰奎琳和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说:“领主不仅有被岛民供养的权利,也有为岛民服务的义务。你以为当子爵就只是养尊处优吗?”
杰奎琳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样捉弄查理是否过分了,嘴上却说:“再耽搁下去,那些大叔会以为你嫌他们脏哦。”
查理没办法,只好慢吞吞朝那帮一脸坏笑的农民大叔走去。
菲茨见杰奎琳也要跟过去,低声问:“你去做什么?”
杰奎琳说:“我帮他端水和香皂。”给他帮帮忙,好让自己良心上安稳些。
那边,米花庄的村民们沸腾了。
“历史性的时刻啊!”排头的大叔望着埋头给他洗脚的查理以及旁边递香皂的杰奎琳,激动无比,举着V字手势,大声喊老婆:“孩子她妈,相机呢?快给我拍张照!”
“天!”孩子他妈一拍脑门,“我急着赶车,忘带相机了!”
“不是叮嘱你了吗?”
菲茨取出手机,递给那个抓狂的大婶:“用我的手机拍吧。”
碧绿的甜瓜切片,盛在白磁盘里。
塔碧莎一边翻看时尚杂志,一边拈起一片来吃。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诧异地抬头看。
此刻并不是探视时间。
是查理。
“查理,今天怎么没有去办公室学习?”
查理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奶奶,我想放弃爵位继承权。”
“为什么?”塔碧莎震惊之下,沉重的杂志从她膝头滑落,“菲茨和莫里斯先生欺负你了吗?说给我听听,我帮你出气。”
“没有。”查理弯腰帮她拾起杂志,放在茶桌上,“我做出这个决定,与菲茨和莫里斯先生没有关系。就是单纯地觉得,我不适合做蓝眼睛玛丽岛的领主。一岛之主要处理繁重的工作,主持伟大的项目,一举一动都关系全岛人民的幸福安康。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习惯那么沉重的责任和压力。”
“可是,”塔碧莎劝他,“可是如果你做得出色,可以收获很多荣誉,就像红缬草岛的克劳德侯爵。”
查理却说:“我只想做一个衣食无忧、平凡快乐的普通人。”
“这个决定关系重大,会影响到你未来一生,一旦做出,便不容反悔,你想好了吗?”塔碧莎问。
查理笑起来:“奶奶应该也看出了,我是个没出息的男孩儿。”
“不许这么说。”塔碧莎听不得爱孙贬损自己。
“那就是胸无大志。”查理笑着换了一个更温和的形容词,“蓝眼睛玛丽岛真落到我手里,也许会被我毁掉。奶奶一定不希望我变成败家子,莫扎特家族的千古罪人,是吧?”
塔碧莎沉默半晌,轻轻摇头:“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
“奶奶,”查理挽住她的手臂,又恢复了顽童本色,“我只是放弃爵位,并没有放弃遗产呀,钱可一分不能少了我的。”
“遗产和爵位是绑定的,你只能得到我的私人财产,才三百万而已。”
“三百万!”查理眼睛一亮,惊喜地说,“足够我自由自在过一辈子,比继承三亿然后在办公室蹲牢强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