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和圣玛丽医院在同一个街区。杰奎琳出了福利院,直接步行去圣玛丽医院,赶塔碧莎的下午茶。
一进塔碧莎的病房,就听见里间传来阵阵愉快的笑声。
塔碧莎已经可以坐轮椅外出。每天早上和傍晚,希达太太用轮椅推她去庭院里透气。现在,她正坐在轮椅上,靠着小茶桌,兴致勃勃地和查理打扑克。虽然输了,一点儿都没有不开心,笑着嗔怪查理:“你一定又使诈了,简直和你爷爷一样狡猾。”
查理也不否认:“这戏法还是爷爷教给爸爸,爸爸又教给我的呢。”抬头看到杰奎琳,“呀,小表妹来了。”
“杰奎琳,”塔碧莎朝她招手,“快来认识下我的乖孙查理。”
“你们已经相认了?”杰奎琳感到深深的无力。
查理冲她挑起眉毛,顽皮地笑问:“这回相信我不是假冒的了吧?”
他比早上出现时干净多了,换了新卡其布裤与纯黑T恤,连那只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文气起来。许多女孩儿为这种坏坏的男孩儿着迷。不过,杰奎琳更喜欢乖乖仔。
塔碧莎用疼爱的目光凝视他:“他太像大卫了,不可能是冒牌货。本以为我在这世上已经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没想到还有一个孙子。可惜的是,大卫这些年来一直躲着我,明知道我时刻在为他悲伤——”
“奶奶,”查理拍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爸爸车祸之前,正打算带我们回来看您,给您一个惊喜。”
“大卫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直都很爱很爱他。”
查理笑着说:“还有我呢,你以后多疼爱我,就等于疼爱爸爸咯。”
“好好。”塔碧莎答应着,“从前我是个严厉的妈妈,今后我一定做一个慈祥的奶奶。”
杰奎琳张了张嘴,还是决定少说为妙,且让他们祖孙情深去。
希达太太端来茶水点心。
不一会儿,菲茨也来了。莫里斯先生应该向他通风报信了,对于突然冒出的查理,菲茨没有大惊小怪。
“真是不好意思。”查理说,“我知道我的出现带给你们极大的失望。”
菲茨淡淡地说:“一切尚未作准,不必急于道歉。”
“奶奶已经承认我。”
“法律承认吗?”菲茨问。
这时塔碧莎发话了:“我百分之百肯定,查理是我的亲骨肉。如果需要法律承认,可以做DNA鉴定。”
“是个好主意。”菲茨只得说。
回家时,三个少男少女同乘一辆车。杰奎琳和菲茨很想讨论一下,碍于查理在场,也不好开口。
查理懵然无觉,垄断了一路的谈话。
“这个岛值多少?”他问。
“什么?”杰奎琳没听懂。
“蓝眼睛玛丽岛值多少钱?我到底能继承多少家产?”
菲茨和财政总管莫里斯先生接触比较多,更了解子爵府的财务状况,说:“子爵府的总资产大约为三亿,岛上产业每年的收入是七十余万,萨瑟兰本土每年的商业地产收入为五百万,每年的商业投资收入为五百万。”
“哇哦!”查理听了十分振奋,“也就是说,我会变成一个亿万富豪?”
菲茨忍不住提醒他:“前提是,DNA鉴定结果证明你是塔碧莎奶奶的亲孙子。”
“除了DNA鉴定,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菲茨答。塔碧莎有了亲孙子,当然不会把蓝眼睛玛丽岛和爵位便宜给外人。
查理高兴地拍手:“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又慷慨地承诺,“等我当上领主,你们仍可以留在城堡,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就是你们的。”
“哦,谢谢谢谢。”杰奎琳沮丧之余,也觉得这个男孩儿挺讲义气。
直到次日早起,菲茨约杰奎琳去杜鹃花园晨跑,两个人才有机会说悄悄话。
“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DNA检测。”杰奎琳说。
“也许他孤陋寡闻,不晓得DNA检测为何物。”菲茨猜测。
“也许他对DNA检测结果有信心。”杰奎琳狠狠心,说出了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的另一种情况。
路过车库时,他们看到亚当开出一辆小巴士来,煞是奇怪。
杰奎琳敲敲车窗,问:“亚当爷爷,又要去码头接人吗?有多少客人来,要动用小巴士?”
“别提了。”亚当照例没好气地说,“查理少爷请了一大群朋友来岛上玩,打发我去接呢。”
菲茨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找到家的感觉了,已经开始呼朋引伴。”
“不晓得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物。”杰奎琳幽幽地说。
半个钟头后,查理的朋友驾到,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像一群吉卜赛流浪儿,嗓门大,爱说话,走到哪里都咋咋呼呼。仆人见了鄙夷地摇头。被一个眼尖的女孩儿看见,大声喊:“查理,你家仆人瞧不起我们。”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总是斜着眼睛看我们,还总是撇嘴。”
“不会吧?”查理立刻把莫里斯先生喊来,盛气凌人地教育,“对我的朋友无礼,就是对我无礼,我绝不容忍。再有下次,我一定告诉奶奶,叫她把你们统统炒掉!”
莫里斯先生为子爵府服务四十多年,是备受尊敬的功勋老仆,连老爵爷在世时,都对他另眼相看。今天居然被一个毛孩子呵斥,虽然窝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是是”。
查理又把菲茨和杰奎琳介绍给朋友们认识。
一个女孩儿惊呼:“查理,你表哥真是翩翩少年,比你帅多了!”
“真的?”查理佯装不高兴地问。
“当然是真的!”其他女孩儿也纷纷附和。
“可是他没有我有钱有地位呀。”查理很懂得自我安慰,“将来这片岛都是我的,你们得喊我莫扎特子爵。他呢,顶多就是个吃白食的亲戚。如果我乐意,可以给他派个差事做,比如管家什么的。”
菲茨和杰奎琳面面相觑,哑然失笑。菲茨的笑容透出几分无奈。
另一个小混混似的男孩儿则不赞成地摇头:“如果我是你,立刻把他赶出蓝眼睛玛丽岛,绝对不能让他当全岛最帅男生。”
查理哈哈大笑:“我才没你那么小心眼儿。”
这个男孩又瞄了一眼杰奎琳,说:“你这个表妹也很漂亮嘛,可以留她在岛上,算是一样赏心悦目的风景。”
菲茨冲杰奎琳挤挤眼睛。这回轮到杰奎琳无语了。
午饭铃声响起,大家一窝蜂跑去二楼大餐室。小客人们对午饭质量不满意,抱怨声此起彼伏。
“天,这牛肉煮得好老。”
“给你个土豆尝尝?”
“真无语!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吃土豆。查理,你们贵族不会天天吃土豆吧?不是说你很有钱吗?”
“这土豆没滋没味,叫人怎么吃嘛!”
“来勺甘蓝汤?”
“不要啊,我一看到那玩意儿就想呕——是甘蓝肉丝汤,还是甘蓝肉虫汤?”
“不许污蔑我们城堡的大厨!”
“望天,这居然还是大厨的手艺!难道是生猪饲养员转行?”
城堡大厨手艺欠佳,杰奎琳和菲茨也有同感。听说,老爵爷在世时,很讲究吃,那时候莫扎特城堡的美味佳肴名扬全国。自从塔碧莎当家,饭菜质量急剧下滑。大概是因为塔碧莎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节食瘦身,把吃饭当成是可有可无的事。
终于,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放下杯箸:“查理,你不能这样虐待我们。”
查理炸毛了:“拜托,你们只不过在孤儿院吃过几年大锅饭而已,嘴巴变得这样刁,毫无道理哎!”
“我们要吃真正的贵族食物!”
抗议声继续。
“在你们看来,什么是真正的贵族食物?”杰奎琳好奇地问。
那个小混混男孩儿眯眼一笑,说:“刚才我们坐车来,在庄园里看到许多鹿跑跑跳跳。我想吃鹿肉。”
“鹿肉!”杰奎琳大惊失色。
别的小客人听见了,也来了兴致,嚷嚷:“我们也要吃鹿肉!”
然后,他们就开始探讨鹿肉是红烧好吃,还是清炖好吃。大家说得口水滴答,只有杰奎琳感到惊恐莫名:“那么可爱的鹿,为什么要吃它呢?”
没一只耳朵肯听她的话。
查理是个慷慨好客的主人。客人想吃鹿肉,他不能不满足,召来莫里斯先生,问:“厨房里有现成的鹿肉吗?”
莫里斯先生答:“没有。”
“那城堡里有猎枪吗?”查理又问。
“啊,什么意思?”莫里斯先生摸不着头脑了。
查理说:“既然厨房里没有现成的鹿肉,我们去树林里猎几只好了。”
一语未落,餐室内爆发一阵欢呼声。
“哦,去打猎!我们要去打猎咯!”
“我还从没摸过枪呢!”
“查理,我们猎到鹿,直接剥皮开膛,在树林里玩烧烤吧。”
“好主意。”
一群人推开盘子,催促莫里斯先生去给他们找猎枪。查理还邀请杰奎琳和菲茨:“你们也去吧。”
杰奎琳坚定地摇头:“太残忍了。”
菲茨却答应了。
杰奎琳把他拉到另一间屋子,小声责怪他:“用得着这么讨好他吗?”
菲茨有他的道理:“那些鹿本来就是当猎物饲养的,狩猎季一到,就会被猎杀,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可是现在还是繁殖期,母鹿还要哺育小鹿。”
“我去的话,可以引导他们多杀公鹿,保护母鹿和小鹿。让他们自己去,大概不会分什么公母老幼。”
杰奎琳想想也对:“那你就去吧。”
查理换了猎装,拿了枪,又跑来问杰奎琳:“小表妹,你真的不去?”
“太残忍了。”杰奎琳还是这句话。
“知不知道,”查理皱着眉头看她,“你这个样子很讨厌。好像只有你是正义凛然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我们都是虐杀动物取乐的冷血浑蛋。猎鹿确实很残忍,可是我们的祖先千百年来都在玩这个游戏。它甚至变成了一种传统和文化——”
杰奎琳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就是这么不合群,你们尽管讨厌我好了。”
查理说杰奎琳孤僻,杰奎琳索性孤僻到底。懒得和那帮入侵的野蛮小孩儿打交道,她晚饭在楼上吃。住塔楼卧室就是有这个好处,关起门来天高皇帝远,无人打扰。
也不是的。
这不,有人来敲门。
路易莎跑去开门:“菲茨少爷。”
菲茨走进杰奎琳的小起居室,见茶桌上摆着食物:“你在吃饭呀?”
“有事?”杰奎琳问。
菲茨递给她一卷文件:“查理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他真的是塔碧莎奶奶的亲孙子。”
杰奎琳读毕,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下咱们都要做吃白食的亲戚咯。”又问,“塔碧莎奶奶看过了吗?”
“看过了。”
“她怎么说?”
菲茨回答:“她说会给我们两个适当的补偿。不过,我不想要补偿,只想留在岛上监督‘古渡计划’,直到它顺利完成。”
“不求回报的义务劳动,塔碧莎奶奶和查理没有理由拒绝。”杰奎琳说罢一笑,“不过,我可是要补偿的,希望补偿越丰厚越好,哈哈!”
两个人站在窗边说话,菲茨忽然扭头看窗外,脸色骤然变了。
“怎么了?”杰奎琳也好奇地看。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夜浓如墨,星斗好像夜礼服上的水晶珠,散发着朦胧奢丽的光。莫扎特庄园里,成千上万的古橡树好像泰坦巨人,守卫着城堡。那黑黢黢的暗影冷不丁一看,有些吓人。
东南方向,有一团明亮的火光闪烁,渐渐蔓延开——
啊,是林火!
杰奎琳立刻掏出手机,报告莫里斯先生。挂断电话后,她发现菲茨双拳紧攥,气得浑身发抖。
“菲茨?”
“一定是查理他们干的!”菲茨怒不可遏地发作,“他们在树林里玩烧烤时,没有彻底熄灭篝火,引发了这场林火。今晚有风,火一烧起来,就不容易扑灭。不知道有多少橡树遭殃呢!”
整整一夜,莫里斯先生指挥男仆和守林人扑火。庄园里的防火设施完备,每年春秋都有消防演习。大家驾轻就熟,通过消防栓从玛丽河取水,赶在天明前把火扑灭了。
大约有两百多棵古橡树被烧毁。
次日清晨,杰奎琳和菲茨去查看灾情。
现场一片狼藉,触目惊心。野草和灌木丛被烧成灰烬,橡树也只剩下焦黑的树干,形状狰狞,仿佛鬼魅。时不时地,还能看到来不及逃生的野生动物的遗骸。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莫里斯先生背着手,站在一棵枯树边,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有些怒色。
菲茨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莫里斯先生。”
“一棵橡树长到这般粗细,需要上百年时间,可是只需一个夜晚的焚烧,就可以让延续上百年的生命毁于一旦。”莫里斯先生像是和菲茨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交给自然和时间,慢慢会恢复的。”菲茨说。
莫里斯先生轻轻摇头:“那要等上许多许多年,我恐怕看不到了。”
杰奎琳举目四顾,也感到深深的惋惜:“树林里有这片焦土,好像人头顶长了疮,太难看了。”
“查理来看过吗?”菲茨问。
“哼!”莫里斯先生一听这名字就来气,“看过,然后就问我,这些烧掉的树值多少钱。我告诉他数目,他立刻就不担心了,和他的朋友吹嘘,‘这点儿损失我还负担得起’。”
杰奎琳和菲茨都很无语。
“查理现在做什么去了?”杰奎琳问。从早起到现在,城堡里安静得出奇,简直反常。
“带着他那帮朋友去金雀花岛参观眉月赌场了。”
“只是参观?”菲茨看莫里斯先生。
五岛之中,金雀花岛的旅游业和娱乐业发达,岛南有许多大型赌场,眉月赌场是最有名的一间。黑爵爷当年最喜欢光顾那里了,是眉月赌场历史上出手最豪气的赌客——他总是拿蓝眼睛玛丽岛当赌注嘛。
莫里斯先生的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也许会下场试试手气。子爵夫人很疼查理少爷,他的零用钱比你和杰奎琳小姐的加起来还多。而且,查理少爷慷慨大方,对朋友有求必应。”
“将来他当上领主,不会也效仿外公,拿蓝眼睛玛丽岛当赌注,去金雀花岛豪赌吧?”菲茨问。
“查理少爷崇拜老爵爷。”莫里斯先生没有正面回答。
杰奎琳心直口快:“看来查理是个败家子哎。”说完意识到不妥,捂着嘴看他们俩。
莫里斯先生笑起来:“没错!”
“塔碧莎奶奶知道吗?”杰奎琳问。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老人家的眼睛。”莫里斯先生说,“不过,老爵爷和大卫少爷都好赌,子爵夫人认为是家族基因问题。”
菲茨不悦地说:“如果说莫扎特家族有好赌基因,我妈妈怎么没遗传到?她连扑克牌都不打。”
杰奎琳也连忙附和:“我爸爸也从不赌钱。”
“你们继承了良好的基因,却注定与领主之位无缘。”莫里斯先生替他们不平。
“也不一定。”杰奎琳灵机一动,忽然说。
莫里斯先生和菲茨都看她:“为什么不一定?”
杰奎琳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塔碧莎奶奶偏爱亲孙子,一定要把爵位传给查理。我们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但是可以从查理那边动动脑筋呀。比如,设法让查理放弃继承权。”
“让查理放弃继承权?”菲茨哑然失笑,“你觉得可能吗?他对当蓝眼睛玛丽岛的领主很有兴趣呢,简直兴高采烈。”
莫里斯先生却立刻表示支持:“杰奎琳小姐的话有道理,你们应该试一试。查理少爷只知道吃喝玩乐,对蓝眼睛玛丽岛毫无感情。一旦他继承爵位,等待莫扎特城堡的就是衰落和消亡。作为莫扎特家族的子孙,你们必须阻止他。”
菲茨和杰奎琳对视了一眼,说:“那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