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这个电话已经几年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我跟安德鲁的第一次通话中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没有一丝矫情和激动。
那一刻的我为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奇人有点兴奋不已,我对安德鲁说:“既然你已经作好了准备,就赶紧来吧,我们可以马上签合同!”
不料,安德鲁竟然拒绝了。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还要先看看你们有没有让我的想法实现的准备和能力,我才决定要不要跟你们签合同。如果我到了中国,发现你们狼的品种数量不够,狼基地、兽医、法律法规、许可证这些都没有做好,不要跟我谈合同的事情。”
我也有点儿急了,这不是合作的事吗,怎么摆出一副谈条件的架势?你先来呗,来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大家一起解决啊!看来安德鲁先生的个性是含而不露的,他只喜欢按他的方式做事。不着急,先迂回一下,我告诉安德鲁这个事情我不能做主,还要跟导演商量一下,安德鲁则坚持由他来和导演先见面沟通。嘿,还真有点儿狼性,我也没辙,只好由他去。走着瞧,将来养不好狼我再跟你算账。
2011年的春天对于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就要做狼爸爸了,经过半年的等待,哈尔滨野生动物园里属于我们电影《狼图腾》的小狼们即将诞生。
这些天,我没事就往新搭建的狼基地跑,组织工人们仔细地对已经精益求精的狼基地,再一遍遍地检查,一遍遍地打扫。干净、明亮、宽敞的基地简直可以比得上三星级宾馆,静候着即将出生的小狼崽们的到来。
临近四月,小狼崽马上就要出生了。
“过来吧,现在正是好时候!”马雪峰在电话中难掩兴奋之情。
“好,马上就到!”我似乎已经忘了从北京到哈尔滨之间的距离,好像一出门就能跨进野生动物园一样。
我找了一辆中型的运输车,带着兽医,长途跋涉直奔哈尔滨。
匆匆赶到时,母狼们已经完成了生产。马雪峰带着我们一路走向养小狼的狼舍,其实小狼一落地,就被饲养员抱到别的地方,和它们的母亲分开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不幸,但狼行天下,终究是不能依赖在狼妈妈身边的,它们要干的是更伟大的事,也许是狼族群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未来,狼族们可能会世代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曾经有几位先辈冲破了人类和狼之间的界限,参与上镜了一部电影《狼图腾》,成为电影中最耀眼的明星狼!相比之下,现在的别离或许就显得没那么伤感了吧。
马雪峰一直是压低声音在说话,生怕惊动了处在繁育阶段的母狼和刚刚出生的小狼,我们几个也都随着压低声音,有时候干脆用手势表达简单的意思。透过狼舍的玻璃门,我终于看到了一堆毛茸茸的小肉球,一个个紧闭眼睛,四条腿微微蜷着,侧身躺在襁褓中,小嘴偶尔还动两下,真是可爱至极。
“还没有一只睁开眼睛的,都睡着呢。”马雪峰说。
“好,我就要它们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我要做它们的狼爸爸!”
我的话惹得大家低声笑了。
安德鲁告诉了我关于驯狼的一个秘诀,小狼一睁眼看见的、接触的,必须是人类,之前那些狼为什么无法驯服不能亲近,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把我们当作同类。而驯狼的核心秘诀就是:“它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非常重要,如果它第一眼看到的是狼妈妈,这辈子你也驯服不了它。”
诸如老虎、狮子、孔雀、老鼠等,安德鲁都驯过,但狼无疑是他接触过的最难驯服的动物。狼生性狡诈、多疑,对人类怀有天然的敌意和不信任,蒙古人相信腾格里,说狼是通天的。所以直接找到的狼无法驯服,因为它们已经成年,与人之间有种天然的敌视,人几乎是无法靠近拍摄的。刚出生的小狼,睁开的第一眼望见的是人而不是狼,才有与人亲近的可能性。
“它们等着喂奶呢,你可以和饲养员一起来做。”马雪峰说。
“好啊。”我兴奋激动得声音发抖,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动,就要第一次亲密接触小狼了!
我和饲养员拿着奶瓶,轻轻走进狼舍,饲养员没犹豫,直接抱起一只就近的小狼,而我面对一群小毛球,真的不知道该从哪一只开始,叉着手愣了半天,窘态百出。
“没事,它们不咬人!”马雪峰调侃道。
“是,我不怕咬人……”
我定定神,一眼看到脚边有只个头比较大身形比较圆的小狼,就是它吧。我蹲下来,学着饲养员的样子抱起这只小狼,把奶嘴凑到它的嘴边。小狼的鼻子耸动着,显然是感受到有东西吃了,它挣扎着伸长脖子,一口将奶嘴咬住,吧唧吧唧地喝了起来。
“吃奶了,它吃奶了。”我忍不住叫着,看着马雪峰和其他人,展示自己的自豪之情。
“呵呵,别光喂这一只,其他的都等着呢!”
“好,别急别急,大家都有份!”我轻轻地将这只小狼放下,它好像还没满足,小嘴虽然没有足够的力量但仍然坚持咬着奶嘴,四条腿也没个正经模样地软塌塌地蹬着,虎头虎脑的样子,真让人爱不释手,我就在它的脑门上用笔做了个记号,那一刻,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这只幼小的精灵就是我们电影中最耀眼的明星狼。
在签约的三十只小狼崽中,除了出生后自然死亡的,我们在剩下的狼崽中优选了十二只,等到所有手续办妥,小狼崽能够适应长途运输时,我把这十二只小狼崽接回了北京狼基地,一切都非常顺利。
把小狼崽们安置在清洁的狼舍中,我给我的饲养员和兽医连同保安下达了最高指示,对待小狼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有任何异常必须马上汇报,不许对它们有任何进攻性的行为,甚至容易造成伤害的过分的亲昵也不行;食物和水必须要经过专门人员的检验才能进狼舍,不许偷工减料,更不许有一点点变质。大家也很振奋,齐声保证做到。一个饲养员小声问,他还没有孩子,怎么找到对待自己孩子的感觉?所有人都笑了,那就像对待兄弟姐妹一样,我说。
在安德鲁还没到的日子里,我就住在狼基地的小屋里,白天亲自上阵,和饲养员们一起喂小狼崽,哄小狼崽玩儿,晚上就拿着个望远镜趴在窗口观察小狼的动静。我发现,自己从来没对什么事有如此的耐心和细心,要是给我足够的时间,估计我也快练成一个真正的驯狼师了。这个自然世界就是如此神奇,人和动物之间总是有那么些难以割断的联系。
醒着时是小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是小狼,满脑子都是那群可爱的小家伙。
翻来覆去到半夜,还是睡不着,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轻轻地走向狼舍。小狼崽们头挨着头,屁股冲外,凑到一堆儿都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想仔细看看它们的睡态,应该更加可爱吧。忽然,一只小狼崽很警觉地摇晃着大脑袋醒来了,好奇地望着我,眼神中似乎在问询,大半夜的你咋还不睡呢?我发现,这就是在哈尔滨野生动物园时我第一次抱起的那只小狼崽,它比别的狼崽长得稍大些,大大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它也是那群狼崽中第一个睁开眼睛的,而那时,它就在我的怀里,叼着奶嘴使劲儿吃呢。真是缘分,今天又是它!
我轻轻地将小狼崽抱起,抚摸着它的脖颈,它一点儿也不害怕,很享受地乖乖趴着。
“干脆把你带到我房间里去吧,那儿有很多好吃的!”我对着小狼说。
小狼望着我,不吱声。
“就算你同意了!”
我抱着小狼向小屋走去,忽然,两道手电光射来,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谁?!”是保安在巡夜。
“是我是我。”我一手遮挡强光,一手抱紧小狼,“没事儿,我把它带到屋里去。”
保安尽职尽责地继续巡夜去了,我赶紧钻进小屋,生怕惊动更多的人。
我把小狼放到床上,它一点儿也不闹,乖乖地趴着。
我泡好了奶粉,待温度适合后,把奶瓶送到小狼面前,没等碰到奶嘴,它一下子扑上来,准确地抱住奶瓶,咕嘟咕嘟地喝开了。
“真够馋的!看来是饿得睡不着吧?别急,以后每天都给你开小灶!”
小狼稍稍停了停,看看我,好像很满意这种安排似的,继续喝。
这天晚上,我一直看着小狼吃饱喝足,钻在枕头边美美睡去,才感觉到困意,也美美睡去。
清早,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脸上蠕动,我一睁眼,就见小狼正在我枕边拱着闹着,发出呜呜的声音。臭小子,又饿了吧?我准备起床给小狼崽准备早餐,手突然触摸到了一团湿软的东西。嗯?什么东西臭湿湿的?我扭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小狼崽在我的床上留下了一团昨晚加餐的排泄物!这个小臭崽子!
安德鲁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他的六人专业团队。哈,北京欢迎你们!
其实,我们给安德鲁的报酬预算不多,是一个非常低的数字,低于他之前做过的很多项目,我还生怕他因为钱的问题而生气转到其他项目去,要知道找他的影视项目非常多。但安德鲁最后还是来了,我非常清楚,他来完全是出于对动物的热爱,对小狼的热爱,那十二只初生的小家伙,也正期盼着它们的“狼生导师”。
当安德鲁和他的团队走下商务车时,我和我的工作人员早就等在狼基地的门口迎接。不知为什么,虽然只是简单地和安德鲁拥抱了一下,但我的眼睛竟然微微湿润了,安德鲁的手臂搂得也格外用力,有种刚刚打完一场战斗的战友的感觉。
没有休息,安德鲁和团队直接奔向狼舍,我紧随其后。
安德鲁看到十二只小狼崽时,绝对愣了半天,我保证,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那群小家伙,就那么望着。我知道他非常激动,非常喜悦,作为一个养狼多年见过很多大场面的驯兽师,他本可以司空见惯般地随意巡视一下,但对动物尤其是对狼的热爱让他无法麻木,每一次与小狼的接触,都会保持最初的新鲜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第一驯狼师的称号。
安德鲁蹲在地上,伸手在每只小狼的头上轻轻拍拍,小狼们看着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接着他站起身,满意地吁了口气,拍拍手说了句“OK”。
这就完了?这么简单的见面仪式吗?我以为安德鲁会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每只小狼都抱起来转个圈呢!真是够冷漠的。后来我才明白,安德鲁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
安德鲁给每只小狼都起了个名字,Cloudy、Parker、Silver……
我有点儿不高兴,毕竟这些小狼是我千里迢迢从哈尔滨领养回来的,起名权总要有我的一份吧?安德鲁笑笑说,以后的饲养及训练工作都归他来负责,他是和小狼接触时间最多的,当然有权利给它们起名字。我一时说不上话,安德鲁补充道,难道Cloudy不好听吗?我想了想,的确很好听,有意境,也有狼的味道,好吧,谁让我也觉得这些名字不错呢,就这么定了。
安德鲁悄悄告诉我,虎头虎脑的Cloudy很有可能成为电影里最重要的那只明星狼。我很激动,Cloudy就是我把它抱回小屋的那只小狼,不知为何我对它就是有种偏爱。为什么是它?它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除了个头儿大点,族群特征都与其他狼没有差异啊,过些天,也许另外的小狼长得更大更可爱呢?
“腾格里知道为什么。”安德鲁神秘地指指天,幽默地跟我说。
“腾格里?你也知道腾格里了?”我笑着,安德鲁的发音很笨拙但很认真。
“当然。我相信腾格里,因为我也很认真地看过姜戎老师的《狼图腾》。”安德鲁自信满满。
我对这只曾在我怀里抱着奶瓶喝奶的Cloudy充满了期待,它真的能成为电影《狼图腾》中最耀眼的明星狼吗?
我望着神秘的天空,也许腾格里早有答案。
狼基地有了,狼有了,优秀的驯狼师有了,医疗和相关工作人员都有了,一个完整的养狼、驯狼的“帝国”在我的努力下从无到有,十几只狼就像我的子民一样快乐茁壮地成长着。
每当我驱车从城市里来狼基地,心情都无比舒畅和自豪。在拥堵的公路茫茫车海中,谁会知道,一个在郊外缔造了狼帝国的人,正骄傲地握着方向盘,奔向远方。到达狼基地时,我总会远远地把车停下来,摇下车窗,静静地隔着一段距离审视,看着基地里步履匆匆个不停的人们,看着上蹿下跳捕食训练的狼,我的满足感达到顶点。
可是,一丝隐隐的不安永远停留在内心深处,让我无法彻底安然。这些狼真的是蒙古狼吗?!
在这个地球上,有很多品种的狼,几乎每个国家和地区都会因为气候和地理条件的不同而产生不同外形和习性的狼。甚至在同一国家,也会因为自然和造物的微小差别引起狼种的差异。《狼图腾》的小说作者姜戎老师曾在中国内蒙古当过知青,他所看到的接触的饲养的,一定是纯种的蒙古狼。根据姜戎老师和阿诺导演的要求,更为了这部国际顶级电影巨制的严谨,我们所用的应该是,也必须是纯种蒙古狼。
当初,我从哈尔滨野生动物园引进的,理论上是蒙古狼,但是不是纯种就无法肯定了。也许,经过人类的饲养和杂交,它们早就变成了无法说清的狼种?就像我们在城市中见到的形形色色的杂交宠物狗一样。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的工作是不及格的,即便拍成了《狼图腾》电影,纯净的“蒙古草原”也会被大大打了折扣。
我曾悄悄地和安德鲁聊过这个问题,安德鲁认真地思索了很久,耸耸肩走开了。
谁能鉴定?
我一拍脑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好笑,兜了一圈,怎么把真正的“老狼王”忘了?《狼图腾》的作者姜戎老师,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创作了旷世巨著《狼图腾》,他在草原上生活的年代,遇见的都是纯种野生蒙古狼啊,必须请他来鉴定!三十多年前,作为一名北京知青,姜戎老师自愿到内蒙古边境的额仑草原插队,长达十一年。在草原,他钻过狼洞,掏过狼崽,养过小狼,与狼战斗过,也与狼缠绵过,并与他亲爱的小狼共同患难,经历了青年时代痛苦的精神“游牧”。
我有些忐忑地给姜戎老师打了电话,姜老师爽朗地笑着,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他十二分地愿意!作为几十年前在草原上“与狼共舞”的“老狼王”,姜戎老师内心早就期待着这次邀约。
我特地查看了未来数日的天气预报,选择了一个好天气,向姜戎老师发出正式邀请,同时,也邀请了江志强江老板,没有江老板,就没有《狼图腾》这部电影,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位影响当代中国电影格局的人。
为了迎接几位“大神”驾临,我把狼基地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安德鲁和他的团队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动员大会,强调了即将到来的“检阅”的重要性。因此,狼基地必须彻底地进行大扫除,所有的狼都要精心“梳洗打扮”,务必以最佳状态迎接客人。虽然春季的狼还在换毛,毛皮掉得一块一块,形象不太“光辉”,但我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反正到了秋冬,它们就会变得“雄姿英发”。出人意料的是,不光国内的工作人员欢欣鼓舞,连安德鲁和他的团队也异常兴奋,看来,“动员大会”这个形式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非常有效。
经过所有人的奋战,狼基地窗明几净,焕然一新,连周边外围也几乎没有一块垃圾。我满意地检查着各处细节,心里仍旧惴惴不安,毕竟,这不只是一次参观,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鉴定。
轿车缓缓开到狼基地的大门口,我和安德鲁迎上去,请出当天的主角—姜戎老师和江志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