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临近年底的一个平常的冬天,夜。
时间很早,我从从容容地洗漱完毕,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睡神的眷顾。
在电影这个江湖,午夜是投资商、制片人沟通做局的高峰,是导演灵感迸发的节点,是演员聚散分离的晨曲……如果不抓紧时间入睡,说不定谁的电话就不期而至。而我作为一个独立制片人,多年以来跟随多个摄制组转战南北,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的区别,没有规律的早中晚饭,没有固定时间的睡眠,生活规律早已经完全被打乱。所以,迅速入睡和禅定安静,已经是我练就的基本功。
但是,电话还是响了。
我希望是个骚扰电话,那样我照样可以入睡。但我一看号码,立刻爬起来,是江志强,江老板。
我说过,电影是个江湖。在电影这个江湖中,江志强的名字等同于大侠,等同于风清扬。他投资精准,被《时代》杂志和《华尔街日报》评为亚洲最佳电影制片人,李安的《卧虎藏龙》《色戒》都是江老板的杰作。尽管江老板在江湖中分量很重,但他老人家非常低调,一如既往地扶持电影界的后生晚辈。我一直想,假如香港演艺界也评选先进的话,江老板应该是德艺双馨的楷模!
那么,江老板这么晚的电话,一定是有重大信息!
“为民,你看过《狼图腾》这本书吗?”
“《狼图腾》?知道,一本畅销书。但我没仔细读过。”
“你看一下咱们再谈,紫禁城影业公司请我帮他们把这个小说给拍成电影!”
放下江老板的电话,我再也睡不着了。整整一夜,在咖啡和茶的浇灌下,我快速地在电脑上浏览着姜戎老师的巨著《狼图腾》。
《狼图腾》,是姜戎老师以他自己插队到草原十一年的生活为蓝本,又苦心酝酿创作了二十年写成的一部真真正正的巨著!想想当今的文坛和艺术界,很多人都是以追求名利为目的,怎么赚钱快怎么来,怎么出名快怎么干,还有几个人能像姜戎老师这样用一生去完成一件作品?我虽然和姜戎老师尚未谋面,但仅凭这点,就足以让我对他从内心充满敬佩了。
随着阅读,我对这本书有了更深的了解和理解。说是巨著真的毫不夸张—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部以狼为叙述主体的小说,但它可不是简单地写动物生活的,它的内涵极深,有关人与自然、人性与狼性,甚至涉及狼道与天道的哲学思考,很多地方如果仅是匆匆看过根本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我一边沉浸在美妙的文字和思想中,一边在心里画着问号:此书拍成电影,会有多少观众看,会有多少观众能看懂?畅销书能有多畅销?
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狼图腾》光在中国大陆就已发行了300多万册,连续6年蝉联文学图书畅销榜的前十名,获得奖项几十种,我知道,300多万册只是最保守的数字,还有“疯狂的盗版”呢,盗版的数量肯定大大超过正版了,庞大的读者群很可能成为潜在的观众群,对于电影市场来说,这就是天文数字了!在国外的成绩就更可观了,《狼图腾》陆续被译作30种语言,在全球110个国家和地区发行,还不知道那些国家有没有盗版呢。
而今,这部畅销多年的小说又将变身为一个新的艺术形式—电影《狼图腾》。这部电影的拍摄如果能够顺利进行,极可能将是未来几年内中国电影拥有最强阵容的大制作。能够加入这样一部大片,我觉得浑身的血液流速都在加快,每一个汗毛孔都兴奋地收缩、舒张……
在眩晕的感觉中,我闭上眼睛,黑色的方块字漫天飞舞。
渐渐地,方块字在虚空中隐没消失,草原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直蔓延到天边的绿绒般的青草,棉花团般的白云,圆滚滚的蒙古包,骑在马上牧羊的蒙古老人,端着奶茶微笑的姑娘……这是姜戎老师笔下的草原,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
惊恐来得没有任何预兆。
忽然,两点绿宝石般幽深的光一晃而过。
那是什么?!是幻觉?
是记忆,是关于狼的记忆。
那是四年前的内蒙古大草原,电影《蒙古王》的拍摄现场。少年成吉思汗虔诚地向天祈祷。荆棘丛中,一只孤独的成年狼透过枝叶的缝隙,默默地看着这日后成为蒙古之王的孩子,只一眼,便默默离去。
就是这只狼的目光,像是赞赏,像是鼓励、又像是不屑,还有些挑衅。
这种捉摸不透的狼的目光,充满了神秘感、宿命感,我不寒而栗却又不敢躲避,甚至渴望一直看着。
短暂的一眼,也许只有一秒、两秒,却能让我记忆终生,不知在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浮现,如醍醐灌顶般,让周围和内心的世界清晰无比。
刚才,就是那双狼的眼睛,没经过从远而近的距离,没经过窸窸窣窣的试探和徘徊,直接顶到我的眼前。
没有身体,没有面颊,没有毛发,只有绿宝石般幽深的眼睛。
我一下醒过来,狼的眼睛让我迅速冷静。
很快,阿诺导演及其团队来到北京,我们有了第一次见面。
阿诺导演满头银发,严肃中透着一种难以隐藏的童真。这位拍了三十多年电影的“神级”导演,年轻时在非洲从军时就拍摄了《高歌胜利》,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1981年,他又以大胆手法拍摄史前原始人生活的《人类创世》,获得凯撒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接下来,阿诺导演的作品在风格题材上更为广阔,《情人》《兵临城下》《熊的故事》《虎兄虎弟》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可是,面对这位大导演时,我感觉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祥和与温暖。
“Max,我看过你以前的作品,《蒙古王》的导演谢尔盖是我的好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起来完成这件事,我真的需要。”
阿诺导演的声音沉着、诚恳,完全没有一丝大导演的傲慢。这个老人,让我不禁联想起中国古人的种种美德。也许,缘分并不简单是外在的偶合,而是发生在精神层面上的感应。
“Max,我拍过老虎,拍过熊,但没拍过狼。我知道狼是不可能驯服的动物……”
“嗯……”
我和阿诺导演目光相对,沉默。
在某一时刻,我甚至感到我和他之间有种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
“Max,目前,我对拍这个电影感到很茫然……”
“导演,我比您还茫然……”
我和阿诺导演都笑了。
两个因为狼而茫然的人凑到一块儿了。狼着实让我们伤透了脑筋。没有狼,这部片子要怎么拍?!
导演团队的法方制片人叫Xavier Castano,这个名字很难用中文音译过来,就算译了也很拗口。我和Xavier Castano往后可是经常需要联络沟通并肩作战呢,得给他取个朗朗上口的中文名字。
Xavier Castano对此很高兴:“Max,你给我起名吧,我非常希望能有中文名字!”
“嗯。中国人得有姓,不如随我的姓,王,怎么样?王者,领袖、权威的意思。”
“王,好,我就随你,姓王!”
“呵呵,那就叫王德才吧,又有德又有才!”
“……嗯,王—德—才,我喜欢这个名字!”
王德才颇有感觉地琢磨着这三个字,好像他很了解其内涵的样子,看着他可爱又可喜的样子,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个年纪比我大的法国制片人和蔼近人,应该是个能相处愉快的合作伙伴。
阿诺走后的日子,我开始四处奔波想尽一切办法找狼。
这天,公司打电话告知我,北京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叫《动物博士》,里面有个人是野生动物专家,刘昕晨教授,可以去联系一下试试看。
好的。为了找狼,我已见过若干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一个。
刘昕晨教授听完我的想法,很爽快地答应见面,话语中带着兴奋和热情,我很高兴能和对事业有热情的人打交道。
东四环地铁附近的一家叫“仙踪林”的休闲店,年轻人尤其是情侣喜欢到此喝喝奶茶聊聊天,气氛浪漫轻松。我和刘教授就在这里开始了首次“会晤”。
这个店比较特别,有椅子,有秋千,偏偏这天只剩下一桌带秋千的位子空着,我和刘教授不知如何是好,想想这附近一带也别无其他稍微清静适合谈事情的地方了。好吧,就在这个浪漫得有点不合时宜的地方,三十多岁的我,满脸的沧桑,满脸的疑惑,和一个黑瘦可爱的小老头荡着秋千,喝着珍珠奶茶,忍受着年轻人们异样的目光,聊起了关于狼的事情。
“狼啊,北京郊区的一个野生动物园的确就有狼。”
“真的?太好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真的荡起了秋千,欢快地飞了起来。
“刘教授,只要能给我五六匹就够了,我要训练出一匹能成为我们电影中最亮眼的明星狼!”
“狼这种动物很特别,我跟野生动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都很难用语言给你说清楚,它们就是那种……你还是去看看吧。”
“行!现在就可以去!”
刘教授看看窗外,笑了笑,天色已近傍晚,我也尴尬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刘教授,我找狼找得太辛苦,人都犯晕了。不过见到您,我就踏实了!这事终于有着落了!”
“还是别高兴得太早吧,狼是有的,合不合适还是看了再说。”
我很欣赏刘教授这样的人,永远要估计到未知的困难,我不相信那种开口就打包票,说什么都是没问题、没问题的人。
这一夜,我开开心心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驱车拉上刘教授,开往京郊的一个野生动物园。一路欢快,我仿佛是去参加狂欢节—狼啊,我来了!
到了动物园之后,刘教授给我介绍着各种野生动物,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加快脚步盼望见到狼。
“看到了吗?就在这儿!”
顺着刘教授的指点,我的目光透过铁栏,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目光,神秘、不可测的狼的目光。
大概有十多匹成年狼,它们也看见了我,但是只是远远地、冷酷地、孤傲地凝视我,那种眼神让人无法靠近。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比兴奋,拍《蒙古王》时的那一眼,我似乎在这里找到了,虽然它们还差了点神圣的感觉,但我想,《狼图腾》可以从这里扬帆起航了。
当时的我,并未了悟狼与人之间这种远远的距离,于电影《狼图腾》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未曾料到,我所忽视的这种距离在不久的将来,竟让我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困境。但是这一刻,我信心满满。
“刘教授,这就是我要找的狼!”
“呵呵,狼都是这样子的,是你之前一直没找狼。”
“刘教授,您觉得这些狼可以训练吗?”
“嗯……对于长年和它们在一起的饲养员,它们还是很有感情的。不过要想训练,得从刚出生的小狼开始,就像所有哺乳动物一样,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谁,是有很特殊的意义的。”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训练狼?”
“拍电影没试过,但我觉得行!”
刘教授有着学者的严谨,话说得不能太绝对,但凭我的感觉,他已经认可了,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电影《狼图腾》从2009年就开始筹备,公司的合同早就发到我的信箱,因为狼的问题,我一直没敢签,直到2010年4月15日,我才签下了《狼图腾》制片人的合约。有了刘教授,我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刘教授,您真是腾格里派下来帮助我的!我诚恳而正式地邀请刘教授加盟,他答应在业余时间来帮忙给我做野生动物顾问。那么,现在与狼有关的一切问题,我可就不再是一头雾水找不着北了。
哈尔滨野生动物园,年轻的马雪峰热情地接待了我,他戴着一副黑边的近视镜,待人真诚,身上有着和刘教授一样的热忱和对专业的热爱,我俩一见如故,仿佛老朋友。
雪峰引领着我参观哈尔滨野生动物园,果然名副其实,这里完全是野生放养的方式,场地非常广阔,狮子、熊、虎、豹等各类大型动物分区而居,不时发出一声声足以将人震倒在地的吼叫,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吼叫不只是声音,而是声浪!
终于来对地方了,我心中阵阵喜悦,急切地想看到狼。
“别急,前面就是了,先慢慢进入野生动物的气氛嘛。”
狼区是一处深坑式的结构,一架索桥横跨在深坑两端,参观的人可以走到桥上看,下面就是“传说”二百多匹狼的所在。
为了给自己一个震撼的效果,我尽量先不瞄狼群,跟着雪峰上了狼桥中间,这才睁开眼睛。嚯!狼!狼群!二百多匹的大狼群!它们正按照自己的生存规则分成两拨打来打去,追逐掀起阵阵烟尘,狼爪踩地发出声音,忽而,几只狼带头引发了团队转移,这阵势,这场面,真像电影大片!
发现我和雪峰的存在,狼群不再内斗,它们静静地和我们对望,我又看到了那种久违的眼神:孤傲、无视你的存在。有几只在前面的狼跃跃欲试地跳起,展开前腿,做出扑咬的动作,我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呵呵,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咬不到,还是不自觉地会害怕。我也如此。”
我笑了,勇敢地俯身低头,更近距离地观察着群狼。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停止了有病乱投医地去四处寻找征集来的各种“狼王”。
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我都先在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是那个王德才打来的啊,就冲着我给他起的响当当的中文名字啊!失望了无数次后,王德才终于打来了电话,我先是对他一顿埋怨,联系驯狼师需要这么久吗?你把我急得都快从北京掏个地洞赶过去了!王德才也不解释,只是笑,等我发完牢骚,他才说已经和loup这部电影中的驯狼师联系过了,并把那个人的电话给了我,让我赶紧联系商洽。记下号码,我没心思跟德才同志多聊,赶紧挂断电话,按下电话号码,我要马上和这位神奇的驯狼师通话!
尚未连通,我又挂断了电话,这又是一种直觉。对待这个人,直接打电话似乎有些唐突,也许发邮件更容易沟通,他毕竟和我们普通工作人员不同,是整天和狼打交道的。起码,狼在交流时可不喜欢直来直去。
这位加拿大的驯狼师叫安德鲁(Andrew Sampson),一直与狼生活在一起,养过很多狼,帮助了很多需要狼镜头的外国电影完成过拍摄,无论是养狼经验还是拍摄经验都应该具备,目前来看,他是条件最合适的一位。
收到邮件后,安德鲁迅速回复了我,他说他知道我是《狼图腾》的中方制片人Max Wang,Xavier已经跟他沟通过,说我会跟他联系的,如果方便,可以在电话中沟通。电话沟通就更好了,我还怕这位安德鲁先生有什么怪异的习性,不容易接触呢。随即我们通了个电话,是安德鲁给我打过来的。他说他曾经去过香港,虽然没有到过中国大陆,但对中国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至少知道华侨们都是从加拿大这边打电话回中国的,因为这样更便宜,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安德鲁告诉我,其实在不久前的某一天,他突然接到过一个电话。
“Hi,你是安德鲁吗?我是导演让·阿诺。”
“哦,你好,阿诺导演,我知道你迟早会联系我的,这一天真的来了。”安德鲁竟然没有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的激动,言语淡定。
倒是电话那头的阿诺导演吓了一跳,他对安德鲁过于安静的反应很吃惊。 阿诺惊讶地问:“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
安德鲁告诉阿诺导演,《狼图腾》这本书的英文版早已经在多国面世发行了,他看了之后认为,这世界上唯一能把这本书拍成电影的只可能是法国导演阿诺,而能让这部电影实现“真狼拍摄”的,全世界就只有他安德鲁一人。
真是太自信了!先是把阿诺导演放到了无可替代的位置,再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这种气势,没有真本事的人还真难装出来。
阿诺导演震惊了,他后来告诉我,安德鲁这个人太神奇了,也许他就是腾格里派下来帮助我们完成这部电影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