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只猞猁,灰色的皮毛间像繁星似的密布黑色斑点,四只爪子和雪融为一色,耳朵的形状像长长的菩提树叶。上嘴唇长着两撇长长的银须,一口锋利的白牙像是用冰雕出来的,泛动着寒光。两只浅蓝色的眼珠闪着饥饿的光。白眉儿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只母猞猁。不难想象,离这儿不太远的某个树洞里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猞猁。
猞猁又名林拽,是一种比豹小比猫大的猫科动物,勇猛机警,敢从熊掌下袭击小狗熊。猞猁善跑善扑,还能爬树,经常隐蔽在树杈上,望见有猎物从树下经过,便罩着猎物突然扑跌下来,压断猎物的脊梁。这一招相当毒辣,即使一只孤狼遭此打击,也只好变成一泡臭烘烘的猞猁粪。
白眉儿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险哪,差点遭了这灰皮毛家伙的暗算。
猞猁跌了个空,也不气恼,而是朝小斑羚轻轻一扑,四只爪子罩住小斑羚,然后朝白眉儿粗声粗气地吼叫一声,好像在说:“我没压断你的脊梁,算你幸运,快滚吧,蠢家伙,这只斑羚属于我了!”
白眉儿差点儿气晕过去。它在积雪中埋伏了半天,忍饥挨冻,几乎被冻成冰棍儿,又像条窝囊的草狗那样差点没被母斑羚犀利的羊角捅个透心凉,这才获得这只小斑羚。这只小斑羚是用生命作赌注赢来的,怎能轻易被抢去!你猞猁没费半点工夫,没使吹灰之力,就要将小斑羚霸占为己有,这无疑是强盗剪径土匪劫道。它愤怒地嚣叫一声,弓腰屈腿做扑跃状。它不是窝囊废,也不是豆腐渣,更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梅花鹿。它是有血性的豺,它要夺回本来就该属于它的小斑羚。
还没等白眉儿有所动作,母猞猁就先发制人,从地上蹦起来,恶狠狠地朝它扑咬。猞猁体型如豹,扑击的姿势也像豹,来势很猛。白眉儿不用试就明白,厮打起来自己不会是猞猁的对手。这只猞猁体长约一米,像头小牛犊,一对一力量太悬殊了。它被迫扭身跳开了。
猞猁追了两步,似乎兴趣不大,回身叼起小斑羚,朝老林子走去。
白眉儿舍不得到口的斑羚肉就这样被抢走,逃了一阵,见对方并没有穷追过来,便又壮着胆子踅回身,跟在强盗后面。
猞猁叼着小斑羚,大模大样,都不屑回头看白眉儿一眼。
白眉儿愤懑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和这无耻的家伙斗个血肉横飞,要是有一半赢的可能的话。
遗憾的是,孤豺对猞猁,虽不能说是鸟卵碰石头,也差不多是鸟卵碰土块,取胜的希望极其渺茫。也许,从背后突然袭击能缩小彼此的力量差距。白眉儿想,瞧这傲慢的家伙,连头也不回,大概不会想到它会有胆量从背后进行偷袭的。
它不动声色地跟在猞猁后面,悄悄缩短距离。它就不相信猞猁是块无法击碎的花岗石。它已贴近猞猁了,它壮起胆子朝猞猁那根粗得像豹尾短得像猪尾的红尾巴咬去。它是这样打算的,冷不防一口把猞猁的尾巴咬下来,让这该死的家伙惊骇颓丧,失去自信和意志,它就趁机夺回小斑羚,溜之大吉。
白眉儿的打算落空了。它的豺牙还未沾着猞猁尾巴,猴猁就像屁股上长有眼睛似的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这家伙嘴上还叼着小斑羚,小斑羚晃荡着竟然也变成了武器,拍击在白眉儿的头颅上。白眉儿没防备,被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上。没等它爬起来,猞猁就扔掉小斑羚,穷凶极恶地扑上来,一只爪蹄踩在白眉儿肚皮上,白瘆瘆的牙就朝豺脖咬来。假如这一口被咬个正着,不说是身首分家,恐怕也会被咬成个歪脖子豺。白眉儿情急之中,陀螺似的旋转了一圈,顾得脖子就顾不得屁股啦,臀部被咬得火炙般疼。它狂嚣乱咬,好不容易才从猞猁尖牙下挣脱出来,耷拉着尾巴没命地奔逃。逃出老远,听听背后没有动静,这才敢放慢脚步回头张望。猞猁嘴角沾着一簇金黄的豺毛,迎风颤悠,奸诈残忍的脸漾着一丝讥笑,是在笑它不自量力。
白眉儿虽然对猞猁恨得咬牙切齿,却再也不敢上去争抢小斑羚了。
丛林生活中没有真理,强者就是真理。
白眉儿只能眼睁睁看着猞猁叼着它千辛万苦猎获来的小斑羚,大摇大摆消失在老林子里。
刚才在和猞猁激烈的争夺中,白眉儿忘了饿。猞猁消失了,扣动心弦的紧张和兴奋也随之消失,饥饿感便疯狂地席卷而来,揪心揪肺,难以忍受。它在雪地里冰冻了半天,又和母斑羚母猞猁周旋了半天,胃囊里最后一点残渣都消化尽了,只感到浑身虚软,走在雪地里,四只爪子像踩着柳絮云朵,从精神到肉体都无法踏实。
白眉儿在树林里胡乱钻行,希望能找到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哪怕是半只腐鼠一条死蛇也好。它已不敢奢望能逮着鲜活的食物,即使现在从雪地里蹦出一只兔子,它也没力气去追逐了。
天快擦黑了,仍然什么吃的也没找到。它脑袋一阵阵发晕,假如再这样饿下去,怕是挨不到天黑,就会晕倒在雪野里,然后在一种啃吃鹿崽、羊羔的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中昏沉入睡,明早变成一具让秃鹫垂涎三尺的饿殍。
茫茫雪野,除了秃鹫的投影,连个移动的东西都不见。豺无法像鹿类或羊类那样靠吃地衣和苔藓过日子。
白眉儿差不多就要饿倒了,突然,迎面吹拂的风送来一股马肉的香甜气息。它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四爪又生出些力气来,紧跑几步。哈,一条干涸的小河沟里躺着一匹小马驹。马驹栗红色的皮毛下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肚腹已经剖开,肠肠肚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河沟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陷阱或捕兽铁夹。日曲卡山麓虽然号称动物王国,却从没发现有野马。毫无疑问,这是人类豢养的家畜。很有可能是山间马帮经过此地时,跟着马帮试试脚力的小马驹忍受不了风雪严寒和长途跋涉,半途倒毙了。白眉儿想,小马驹肚腹之所以被剖开,大约是灵猫蜜狗这类小型食肉兽所为,闻见它豺的气味,吓得逃走了。这倒是一顿捡来的晚餐,一席救命的盛宴。不吃白不吃。
白眉儿饿坏了,等不及再仔细想想,就一口咬住那颗蟠桃状的马心,来不及细嚼慢咽,三下五除二便囫囵吞咽进去。马心不太新鲜,吃下去后舌根那儿觉得有点苦辣,还有股怪异的味道,口腔都被刺激得有点麻木了。也许是蚂蚁啃咬后留下的蚁酸,它并不介意。不管怎么说,有东西吃是一种幸福。就像龟裂的旱地被注入了一泓清泉,就像暴风雪过后洒下一片阳光,它肚子里有了内容,眼神也清亮了,血液也流得畅快了。口腔里那股怪异的味道稍稍有点难受,它咬了几口白雪,在嘴里搅了搅,算是豺式漱口吧,涮掉那股怪味,然后想去叼那只蝙蝠状的马肝。还没等它咬住马肝,乱石背后冷不防钻出一只蜜狗来。蜜狗也叫青鼬,尾巴几乎跟身体一样长,是一种凶猛的小型食肉兽。蜜狗瞪着一双黑豆般晶亮的小眼睛,战战兢兢向小马驹靠拢。蜜狗的意图很明显,是要来和白眉儿分享这顿美餐。
白眉儿气不打一处来。猞猁欺负了它,这小小的蜜狗竟然也敢跟它过不去。是的,它不可能一口气就把这匹小马驹吞食干净,但它饱餐一顿后可以把剩下的马肉拖到隐蔽的树丛贮藏起来慢慢享用,冰天雪地马肉不会很快变质。冬天找食不易,哪能随便让蜜狗来分一杯羹呢。它受猞猁的气还没消尽,正好把这蜜狗当出气筒。
它怒嚣一声扑过去,那气势就像要活活把蜜狗撕成碎片。蜜狗比白眉儿小了一半,自然不是对手,大尾巴一摇仓皇而逃。白眉儿毫无道理地紧追不舍。说毫无道理,是因为蜜狗在雪地上,尤其是在布满碎石的干涸小河沟里奔跑速度不亚于豺,这种追撵可说是水中捞月。再说,一只孤豺也很难不落下残疾和疮疤就把蜜狗置于死地。旁边正有马肉,犯不着冒险去咬蜜狗的。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豺只要把蜜狗吓退就算完事了,是不会穷追到底的。白眉儿像追一只兔子似的追杀蜜狗,实在是一种心理需要,它要把刚才在猞猁那儿沾染的晦气霉气窝囊气一股脑儿发泄到蜜狗身上去。
蜜狗实在也是饥饿难忍,就像蜜蜂舍不得离开鲜花一样舍不得离开马驹肉。蜜狗就以小马驹为轴心,绕起圈来,玩捉迷藏呢。它想在白眉儿追撵得疲乏和不耐烦后,同豺分享这顿美味马肉。不同种类的食肉兽瓜分同一猎物是司空见惯的事。
追呀跑呀,嚎呀嚣呀,好不热闹。
白眉儿做梦也想不到,这只觊觎马肉的蜜狗,这场徒劳的追逐,竟无意中救了自己的命。
大概是剧烈运动促使药性提前发作,也有可能是血液流动加快了毒性的传导,它在雪地里刚追了几圈,便觉得不对劲,腹内像有千万条蜈蚣在蠕动,疼得四肢抽搐,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躺卧下来。这时,喉咙口也一阵阵发毛发痒,吐出一团团泡沫。嗷呃嗷呃,嗓子也发哑了,难听得就像刀架在脖子上的公鸡在叫。它还缺乏生活阅历,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望着蜜狗发呆。
蜜狗见白眉儿躺卧不动,停止了追撵,满心欢喜,赶紧跳到小马驹身上,嘴拱进马肚,用一种盗食者的慌张心态,稀里哗啦把一长截马肠吞进肚去。它仍嫌不够,又把那块蝙蝠状的马肝也三口两口吃了进去,直吃得肚儿圆脖儿梗这才心满意足。但这种欣喜感没维持多久,蜜狗那张小圆脸突然恐怖地扭曲起来;两只圆如榆钱的耳朵颤跳个不停;两粒黑豆般的眼珠突凸出来,十分可怕;仿佛突然间被移植进了蚂蚱的灵魂,一个劲地在原地蹦跶。
白眉儿看得目瞪口呆。
蜜狗开始用前爪撕扯自己的脸和耳朵,好像脸和耳朵里藏着可怕的敌手一样;圆脸被撕得血痕累累,左耳被扯成两半,仍毫不留情地猛烈撕扯。它又咬自己的爪子,又咬自己的尾巴。疯了,蜜狗肯定是疯了,白眉儿想。一会儿,蜜狗在雪地里打滚,哀嚎声渐渐微弱,七窍流出污血,仰躺着,四爪僵硬地伸向天空。
白眉儿终于明白,蜜狗是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这匹小马驹的尸体里下了毒药;也就是说,它也中了毒。它恨透了那只可恶的猞猁,如果不被抢走小斑羚,如果不是饿得慌,它也不至于到有人迹出没的干涸的小河沟里来寻食物。幸亏这条蜜狗及时来争食。要是蜜狗晚来一步,它把那只蝙蝠状的马肝也吃进去,此刻肯定也已挺尸荒野了。
怎么办?怎么办?
假如现在是春天,它可以到野草丛生的沟壑中去找老鸦瓣,这是一种只生两枚翠绿叶子的小草,早春绽开钟状白花,那埋在浅土下的卵圆形鳞茎具有解毒止痛的功效。并非人类才有医学,很多野生动物凭着先祖传授的经验,知道怎样用草药医治创伤病痛。遗憾的是,正值隆冬,老鸦瓣还埋在地底下冬眠呢。
肚子又开始剧烈疼痛,它不能坐以待毙,它必须想办法救自己。它想把吃进去的马心呕吐出来,可干哕了几声,什么也没呕出来。它晓得,自己虽然才吃了一只马心,中毒不算太深,但若不能及时把毒药呕吐出来,很快也会像蜜狗一样躺在雪地里变成只冰冻豺的。它急了眼,大口大口吞咽积雪,冰凉的雪能盖住腹内火烧火燎般的感觉。它的肚皮很快鼓得像只西瓜,胀得难受,喉咙里也痒丝丝的像有一群蚂蚁在爬。哇,它吐了,吐出一大摊黑红绿三色污秽,刀绞似的疼痛稍稍缓解了些。它又吞雪,又吐,直到胃囊吐得空空如也。后来,它又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黑糊状稀屎,这才算把毒从体内排泄光了。
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对孤豺来说,漫天飞舞的大雪,分明就是催命的白魔;幽暗阴森的密林,处处埋藏着阴谋和陷阱。
唉,怎么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