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寒冬仍旧未曾褪去,冷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子一般,但显然李四顾不得这些。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高崖县的郊外。顶着冷风的他,正在等待辰时过后,城门打开。他此番前来,是来探望大壮的。眼前的冰冷的城墙,冷风下,李四的腿脚渐渐开始僵硬。咕嘟咕嘟,一口烈酒下去,浓烈的酒气似乎要将胃炸开一般,身体也渐渐又恢复知觉。一壶烈酒喝了将近一半,城门终于打开了。李四进了城,街上一些小贩已经开始经营。“来尝尝啦,大肉包子!又大又好吃的包子!”“来俩个包子,多钱一个?”“俩文钱!”李四掏出俩文钱递给了小贩,道:“县里,况家怎么走?”小贩道:“乡下来的?从这条巷子出去,一直向北,临北门就是。”李四一边捂着包子,吃着驱寒,一边朝着小贩所指的方向赶去。
所幸,况家并不难找,毕竟是高崖县有名望的人家。李四来到了况家的门前,转了一圈,寻了侧门走了进去。看门的家丁将李四拦住,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李四道:“我家远方亲戚在府里做工。年节刚过,我来给看看他。”家丁见李四面生,不肯放进去,道:“做工的那人叫什么?我去叫他出来。”李四道:“叫董壮。”“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他。你可不要乱跑啊。”家丁交代了一下,走进院里找大壮去了。
家丁来到了一处户籍处。赵旉正喝着热茶,哼着小曲儿。见一个家丁走了过进来,眼皮都没怎么抬,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面挤出来的,问道:“怎么了?”那家丁道:“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董壮的亲戚。我见他面生,让他在外面先候着,特来这里查找一下。”赵旉本来不打算理会这些个找人的,但一听是‘董壮’。这个人前段时间他刚给改过编制,而且似乎很受重用,便坐起身,道:“是有这么个人,在学堂当伴读,你去学堂那里喊他。”家丁小心地退出了房间。这赵旉是管家赵通的小舅子,平日里管着他们这些下人的编制,权利大着呢,所以虽然他为人跋扈一些,但也没有人敢惹他。
家丁来到了学堂,蔡先生正在上课。那家丁在门口徘徊了几圈,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蔡先生出来了。“怎么了?在门口转来转去?”蔡先生问道。“先生,门口来了一个人,说是董壮的远方亲戚,前来看他。”蔡先生走进去,道:“董壮,有人找。”大壮走出去,家丁道:“你就是董壮?”大壮道:“嗯,是我。”家丁道:“门口来个人,说是你的远房亲戚,来看你。”大壮有些疑惑,跟着家丁走了出去。来到门口,大壮一眼就认出了李四,激动得就要喊‘爹’。李四眼疾,一把捂住大壮的口,道:“壮儿,这里说话。”父子俩人来到了侧面。大壮一见李四,眼圈就红了。“壮儿,这短时日,在况府还适应吗?”大壮点头道:“孩儿没事,这里一切都好。”李四扶着大壮的肩,道:“让爹看看你瘦了没!臭小子,这几个月的折腾苦了你了。干活累不?”大壮道:“不累,我现在当了伴读,不用干活,还能跟着先生学东西呢。”李四闻言激动得摸了一把大壮的脑袋,道:“真是爹的好儿子,这些银两你拿着,平日里好供你吃穿。”说着递过来一个钱袋子,搁在大壮手里沉甸甸的。大壮推过,道:“爹,我这里有。”说着又从怀里拿出小半挂钱,道:“爹,你拿着,我这里又没有用钱的地方,而且每个月都有月钱拿呢。”李四硬把钱袋子塞到大壮手中,道:“听话,拿着,不然爹爹生气了。”李四的声音变得严厉。大壮不想惹李四生气,只得手下钱袋子。“好了,赶紧回去吧,爹爹这次来看你实在是冒了大险了。知道你好,我和你娘便放心了。你赶紧回去吧,让别人发现了,可是要出事。”李四将大壮送进府里后,便匆匆离开了。大壮站在门口,呆呆地一直看着李四的背影消失了良久,良久,他才回去。
午间,饭闭,大壮来学堂上课的时候,一直魂不守舍。蔡先生似乎也看出来大壮有些不对劲,也没有罚他,只是给他布置了功课,让他回去休息去了。大壮从学堂出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雪。一片接一片,似有变大的趋势。大壮拿着本子来了屋子里,双目无神,只是在屋子里发呆。这几个月,他经历了太多了。鹅毛般的大雪在月色下飞舞,夜已深,大壮从中午回来一直发呆到了现在,似乎没有了知觉。陡然的一阵寒风将窗户撞开,铺面的冷风打在大壮脸上。全身抖了一下,大壮的眼珠动了动,似是回过了神来。望着窗外月色,雪已经停了。大壮将衣服脱掉,打算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披了衣服来到院中,月色笼罩下的雪地看起来极美,白白的一层,亮晶晶的。不过在大壮看来,却平添了几分伤感。雪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大壮来到了院中的乌桕树下。倚着树干,往事如同一幅幅画卷,在眼前一幕幕浮现。他就这样站在雪中,俩个多时辰后,天已经渐渐开始发白。大壮晃了晃脑袋,快步朝屋里走去。一进屋,磨了磨,将纸铺开。提笔,在纸上飞舞了起来。
独殇
乌桕树下寐
晓来离人醉
忆过更凄凉
谁解其中味
一首诗罢,大壮倒头就睡。早上功课的时候,学堂里的人都来齐了,独独大壮没来。一节课闭,蔡先生来到了大壮的小院。进了屋,看见大壮在呼呼大睡,一股子无名火气。本欲喊醒他,却看到了小桌上的纸张。蔡先生拿起,读了起来。初读,感觉没什么。突然,他来到门前,看到了雪地里的俩串脚印,又反复读了俩遍,心中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凄苦。这首诗,仿佛就像一把利刃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尤其是对于这位早年丧妻的教书先生。令他想起了一句前人的词,口里喃喃道:“风吹乌桕树,日暮伯劳飞。”同样的凄凉,不一样的感伤。教书先生最终没有去叫醒大壮,独自离开了。这一年,大壮十四岁。
下午,课罢,大壮专程跑到先生那里解释了一番,道是昨晚上没有睡好。谁知,先生并未和往常一样责罚,只是口气略带苦涩地道:“大壮,以后的抄写功课你便不用做了。”大壮道:“可是因我来迟的缘故?”先生道:“以你的才气,做那些无妄的功课只是浪费时间。以后你有诗律等方面的疑问只管来问我便好。”大壮点头称是,之后便道别了先生。
夜晚的时候,大壮的小屋来了位客人。大壮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先生。“学生不知先生来,未远迎。请先生见谅。”正所谓礼多人不怪,蔡先生闻言乐呵呵的走了进来,手里还提了一壶酒,上面倒扣着俩只碗。“你在做甚么?”蔡先生问道。大壮拿起桌子上的书,递过道:“无事,瞎看呢。”蔡先生道:“《仪礼》。不错,平日里多读些,也好。对于处世之道也是有帮助的。”蔡先生一边说,一边将酒放在桌子上,给俩人满上,道:“来,喝点,暖暖身子。”大壮有些为难地道:“先生,我不喝酒。”蔡先生笑道:“我又不是那迂腐之人。酒乃见心明性之物,醉了才知道自个儿真正想的是什么。少喝点,这大冷的天,暖暖身子。”大壮推辞不过,只得和先生一起干了。一碗酒下肚,大壮只觉得喉头一热,大呼爽快。蔡先生道:“身子也暖了,我们便进入正题吧。”大壮道:“先生可是有事?”蔡先生捋了捋胡子,道:“我大小也是个秀才,我可不希望我的学生将来没个有出息的。今晚上开始,我先从音韵讲起。你可得竖起耳朵好好听喽。别白瞎了你的才气。”大壮听着蔡先生讲,不敢插话。蔡先生满意地看了看大壮,道:“我们平时所读的音调,可以分为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四种……”蔡先生一边讲,一边教大壮如何区分。“这前俩种调,统称为平声,后来种调统称为入声……”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讲解,大壮也算是对音韵懂了一些。“好了,今晚上就到这里,明天晚上我再来。”蔡先生走后,大壮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字的声调。
第二日,蔡先生如期而至,大壮早就在院口候着了。“先生,您来了。”大壮看见蔡先生热情地道。蔡先生见是大壮,道:“先进屋,外面冷。”进了屋后,蔡先生道:“昨日教授你的,你可都弄会了?”大壮道:“会了。”蔡先生考问了一番下来,大壮均对答如流。蔡先生满意地点了点,接着昨日的内容开讲,道:“这平声就是平,入声便是仄。作诗讲求平仄,乃是新体诗。古体诗句子后三字多为平调,此类诗歌也可称为古风。今人也有仿古风之作,不过少有佳作……”大壮听得仔细,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蔡先生告别的时候,大壮坚持将先生送了回去。
如此授课一月有余,蔡先生不但讲音韵,还讲许多前人的佳作。偶然间,师生二人还探讨一下对一些诗作的看法。大壮对于诗律算是基本掌握,对于声韵学也有了一定的造诣。蔡先生不住的夸赞大壮聪颖好学,“如今,你也学会了不少了。给你留一功课,明晚上我就要。题目嘛,不要太难,就写一首绝句吧。但也不能太简单。得是律绝,意境不论,但粘对,押韵不能出错。”
“是,先生。”
“今天先这样,我先走了。”
天黑,大壮将蔡先生送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