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
那种黑,不是黑夜的黑,不是墨水的黑,而像是……
无边无尽,回忆的深渊……
一抹黑影闪过,落在了一棵开满桃花的桃树上。那原是一个穿着黑袍的男子。他长得那样冷峻,好像月黑风高的夜里一只等待猎物的猫头鹰,但他的眼睛却又那样清澈,像天河源头的第一滴神水一般干净明亮。他坐在桃树上,眨着眼睛,看着天马一遍遍从他面前跑过,吹起他乌云做的黑袍,露出他洁白如雪的肌肤。
天马第五十次从他面前跑过的时候,他从桃树上跳下来,冲到马前,问车上的人:“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接我啊?”
车上那人顿时涨红了脸,比自己铠甲上系的红巾还要红。那人支吾了好久,说:“等天黑了我就来。”
“哦。”他应了一声,又乖乖地坐回桃树上,看着那人驾着战车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太阳当中去了。
他忽然又大喊:“喂!”
那人勒停了马,回头看他。
他喊:“一定要记得回来接我啊!”
天马驰到太阳当中,战车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我猛然惊醒,看到阿桐正从一个碧绿的玉葫芦中倒出数粒仙丹往嘴里送。我吓了一跳,忙拉住她:“你干什么?”
阿桐伸出手给我看那仙丹:“你看,这像不像老槐说的那种仙丹,就是他一直想炼却没练成的那种?”
我仔细看了看,说:“倒是真的有点像。”
“就是!”阿桐往我手中倒了两粒:“来,我们把它吃了,然后,剩下的这半葫芦呢,就带回去给老槐,嘿嘿。”
我迟疑道:“这样好吗?这毕竟是仙家的东西,万一我们吃了被打回原形怎么办?”
阿桐说:“哎呀,神妖古时是一家。他们能吃的,我们肯定也能吃。”又从架子上再拿下好几个颜色各异的葫芦:“还有这些,这些,这些,这些……我们都给吃了。咱们妖境好几万只妖精,能有幸来瀛洲的可就我们俩,可不要浪费了良机呀。老槐说的好: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快来。”
我仍在犹豫,小声说:“可万一要是神界的陷阱呢?”
阿桐说:“傻孩子,我们俩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妖精,就是小小的提灯侍女,虽然官阶高,说到底还是个奴仆。仙界谁闲到这份上了,还苦心孤诣设个局,来害我们俩呀。吃吧,这个留点给老槐。”
我接过她手中的仙丹,仰头送入口中:“嗯?这个是不是甜的?”
“是吗?”阿桐忙着吃她手中的仙丹,含糊地说:“是幻觉吧!我们树妖没味觉的嘛。”
“也是啊。哎,你要不要吃我这个葫芦里的?”
“乌不溜秋的,看着就不好,我才不吃呢。”
“那我自己吃了,我觉得挺好……哇,这个,感觉很好吃啊……”
……
又是那个穿黑袍的男人,他又坐在桃树上,婴孩一般眨着眼,他的面前,天马依然一遍遍地拉着战车跑过。
他对坐着战车的那人说:“为什么你每天都要驾着战车跑来跑去呢?”
那人说:“我在把阳光从东边运到西边。”
他又问:“如果你不运,会发生什么事?”
那人说:“不可以不运。”
他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可以呢?”
那人被问住了,脸又涨得通红,反问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他不假思索:“因为我喜欢你啊!”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了。路过的织女说:“呀,你是偷了我今天织红霞的染料吗?”
他说:“你今天可以不运吗?你看,今天有朵桃花要开了,你看过桃花开的样子吗?我数过了,它们有的是六片花瓣,有的是五片花瓣,它们开的时候,从一个小花骨朵,‘扑哧’一声,就变成了一朵桃花。你要是不等,你都看不到花开的那一瞬间。这是桃园里最后一个花骨朵了,你如果今天再不看,就要再等一千年了……今天可以不运阳光,和我一起等桃花开吗?”
我从昏迷中醒来!
刚刚,我是做了一个梦吗?我感到非常吃惊。
妖精也有睡眠,也会做梦。但妖精的梦和凡人的梦不一样。凡人的梦,是一次美妙的想象。他们有的会梦到自己的情人,有的会梦到金榜题名,有的还会梦见自己做了六界的主宰。而妖精不同,妖精的梦是一次回忆,妖精的一生太过漫长了,都是以百年、千年、万年计算的,而在这百年、千年、万年的过往里,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不需要记得的,这些不需要记得的事情,会被我们妖精有选择地忘记,这样更有利于清修。而这些被忘记的事情,就变成了我们的梦。所以像老槐这种上了年纪的妖精,总是在睡觉,因为他这漫长的一生,有太多东西要忘记了,有时候醒着的脑子不够用,就只好到梦里头去找。
然而,我怎么会梦到这个穿黑袍的人呢?
这个人,我叫他黑袍公子好了。我确定,自我有记忆到现在,我是没见过他的。我这五百年里,每日与阿桐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那个山头,数天空飞过几只白鸟。或者去老槐藏书的地方,看上几年的书。又或者在妖殿为妖王弹一曲箜篌。单调的生活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穿黑袍的人。而在梦里,那桃园,那战车,那太阳,也都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那么,这是谁的记忆呢?
我又想,会不会是阿桐的梦窜到了我的梦里呢?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有天我睡觉,居然梦到我去搔紫薇的花蕊,把我从梦里吓醒了过来。我刚醒,阿桐就惊魂未定地来找我,说她刚刚居然梦到自己在老槐那儿看全是上古文字的古籍,太可怕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梦也是会相窜的。因此我决定好好记一下黑袍公子的样子,问一下阿桐,这是不是她的梦。
可我忽然发现,阿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