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百家被废,独尊儒术。此次百家密谋叛逆,陛下得知后龙颜震怒,将百家余孽全部划为乱党通缉。
次年,朝廷下诏宣布,凡要入儒宗修炼者,必先学习儒家经典,考取举人。百姓家中不可私藏与修炼有关的书籍,也不可私藏百家经典,违者株连九族。
三十年过去了,儒家经典深入人心,三纲五常稚子可知。举人之下再无人知修炼,于是修炼一事在寻常百姓乃至秀才眼中都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情。
那人辨认出这神奇的力量,却叫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只好称其为“举人”。
但这就够了,举人与秀才,虽仅差一步,但却恍如天堑。
木桌四平八稳地落地,一个中年男人从洪远舟的身后站了出来。这是个长相有些猥琐的男人,两撇八字胡,两只眼睛生的很近,所以看起来有些贼眉鼠眼的味道。但是没有人敢小瞧这个男人,因为他是举人,对他这样的身份还有另一种称呼——修行者。
江羽看着眼前叫做何叔的中年男人,心中并没有起多少波澜,在他看来何叔身上传来的压力远没有虚若怀来的大。不过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丫头,在发现后者一脸平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随着何叔的出现,整个龙门客栈陷入了一片死寂。李安邦的脸色苍白,从他出手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善了,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叫做洪远舟的畜生居然还有一位举人护驾。他还未考上武举,对付一般人虽是手到擒来,但遇到修行者那绝对是有死无生。
陈唤之的脸色也很不好,自己这个表弟人虽憨厚老实,但他的母亲却是他的逆鳞。没想到表弟如此冲动,居然在龙门客栈中直接动手攻击世族子弟。辱骂归辱骂,但先动手之人必然理亏。
这时候涂飞站了出来,拱手说道:“洪公子,在下涂飞。我这位朋友无意冒犯,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叫我和解?”涂飞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洪远舟直接打断,他斜着眼觑了涂飞一眼冷冷一笑。
涂飞眉头狂跳,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却不愿再说话自取其辱。
“王兄,柳兄,马兄。你们看该如何处置此人?”
马云空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旁边的王兄开口道:“此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谋害世族子弟,依我之见,送到县衙报官,打他一百大板!”
江羽听得清楚,这姓王的可谓是字字诛心。事情的起因分明是洪远舟侮辱李安邦,李安邦气愤不过于是动手,但到了他这里直接被扣上了一顶谋害的帽子。再者,送到衙门打一百大板,这一百大板可是实打实的。洪武王朝刑法极严,每一大板都要求用尽全力去打,通常十大板下去就已经是皮开肉绽了。这一百大板是想要人命啊!
一位寒门士子实在听不下去,站了起来指着姓王的怒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场的各位可都看到了,你想要乱扣帽子却是痴心妄想!”
“谁看到了?”一直站在那不动的何叔突然开口道,他环顾四周大声问:“请问,有谁看到了吗?”
“我们,我们都看了!”那士子丝毫不惧。
“我们?哪里来的我们?”
“我身边的诸位……”那士子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周围的寒门士子都低下了头,而刚才与他同桌相谈甚欢,高谈阔论的几位士子也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们!”果然患难方知人情冷暖,谈人生谈理想的时候这些人挥斥方遒,面对压迫面对侮辱的时候这些人明哲保身。
“张兄,并非我等不站出来。只是对方举人之威如鲠在喉,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等可事后再做计较。对峙之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对极对极,高兄所言在理。”
“张兄……”
几人还欲再劝,却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多言,我张子期不配当几位‘明人智士’之友。从今日起我等之义,有如此杯!”瓷制的杯子从空中落在地上摔得细碎,那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古有管宁割袍断义,今有张子期摔杯断义,这张子期倒也是位有志之士。江羽暗自点头,有机会倒是可以结交一番。
只见张子期猛挥衣袖,背身离去。他不愿再与这些人待在一起,看着他们的虚假嘴脸。
“等等,我有说过让你走了吗?”
何叔冷哼一声,张子期的动作陡然凝固,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只有张子期本人知道,在何叔开口的一瞬间,有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突然施加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别说是动了,就连张嘴说话都是问题,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王兄挥着一把折扇,优哉游哉地走到不能动弹的张子期跟前,轻飘飘地说道:“诬陷世族子弟,也是重罪,干脆一并拉到衙门重打一百大板吧。”
周围寒门士子敢怒不敢言,生怕落得和张子期一样的下场。
“这样处理恐怕不妥,显得我们世族子弟太小家子气。”柳兄突然摇头晃脑地说道:“我看这样吧,让那姓李的给洪兄磕一百个响头,此事就这样揭过如何?”
“这……”洪远舟显得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罢了,看来柳兄的面子上,就依柳兄之言吧!”
“怎么样?大个子。”柳兄笑眯眯地说道:“我为你求情,你还不照做?等洪兄后悔就晚了。”
李安邦瞪着眼睛看着这姓柳的,心中怒极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涩着声音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怎能跪?”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兄遭到忤逆,脸色一变,随后冷笑道:“今天,你是不跪也得跪。”
一股无形压力瞬间加诸于身,李安邦闷哼一声全身肌肉紧绷,双膝弯曲数次后竟是给他支撑下来,硬是没有跪下去。
何叔一声惊咦,随即冷声道:“你以为这样就有用吗?”
压力再次降临,可这次的压力是之前的数倍!随着喀嚓一声,李安邦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整个人瘫软下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竟是骨头都被压碎了,活生生痛晕了过去。
“真是块硬骨头。”何叔啐了一口,
“安邦!”陈唤之与李安邦毕竟是表兄弟,血浓于水。见到李安邦晕倒在地上,不禁一声惊呼,扑了上去。
丫头看着眼前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些残忍,于是别过头去。结果发现身边那人,把拳头捏得死死的,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克制不住自己,在下一个瞬间站起来。而且她还在那人脸上看见了一种叫做愤怒的表情。
没错,江羽很愤怒。他之前没见过寒门士子被世族打压,所以不能理解涂飞和陈唤之两人对于世族的痛恨,认为他们两的情绪完全是来自于见不得那些世族子弟过得比他们好。这样的人在地球上比比皆是,仇富,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但他现在见到了,就活生生发生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发现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错得他想给涂飞与陈唤之道歉,错得想打自己一拳。所以他捏紧了拳头,怕自己动手把自己给打了。
然后他开始愤怒,愤怒世族子弟如此不讲道理,愤怒寒门士子任人欺凌,愤怒自己不能起到哪怕一丁点的作用!因为洪远舟的身后站着一个举人,一个修行者,而他江羽只是一个凡人。所以他捏紧了拳头,怕自己忍不住上去和一个修行者拼命。
不过客栈中觉得看不下去的,并不止丫头一人。马云空马公子同样也看不下去,于是他默不作声,走上阶梯,准备回二楼休息。
但他本意虽然想默不作声,可其一洪、王、柳三人的心思皆系于他,其二客栈楼下一片鸦雀无声,他这样看似低调实则大摇大摆的动作实在是招摇至极。
“马公子!”
洪、王、柳三人仰着头齐齐喊了一声,结果马云空的身子连顿都没顿一下地消失在阶梯末端。
扶着李安邦身体的陈唤之看到三人失望的表情,突然觉得这三人好像三条没得到主人宠幸的狗,于是突然很想笑。客栈中的大部分人都有这种感觉,但他们都不敢笑,因为何叔还在那里。
突然,他听到一声轻笑,随后变成大笑。
陈唤之木然地转过头去,发现正在张狂大笑的江羽,还有坐在他身边局促地看着他笑的小丫鬟。
与周围沉默乃至冷漠的人相比,这两个人,仿佛流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