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第39条。”菲尔开始宣读书里的法规。“已故者关于自己死因的口头或书面声明都被视作有效证词……”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若死者是在知晓自己已然陷入不可挽回的将死之境时立下此声明,且当时若被传召出庭,他将成为毋容置疑的有力证人的话,在审判死者被谋杀或者因他人过失而死一案的法庭上,此声明可予以立证。在我看来,吉尔伯特女士的声明有至少三点不符合这一法规。首先,这并不是就她被谋杀一案进行的审判。第二,我怀疑她是否‘知晓自己已然陷入不可挽回的将死之境’。你认为她是否知晓自己已经濒死了,警员先生?”
“这很难说,先生,”哈瑞无望地承认道。“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完全准确。第三,如果被传召到这起审判当中,她会是毋庸置疑的有力证人吗?大概并不是,因为她的证词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
但这个证词很明确,足以证明我儿子是无罪的,而且是由刚刚被谋杀的一位女士提供的。”萨拉坚持说道。“我们知道这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肖恩·墨菲,”哈瑞接茬道。“至少我们认为他叫这个名字。”
“你们认为,完全没错,”菲尔插嘴。“这是另一个可疑点。”
“但肖恩杀了雪伦这一事实并没有任何可疑点,这总可以肯定吧?所以无论他叫什么名字,我们都确信他是个杀人犯。而他即将杀死雪伦·吉尔伯特,因此确信自己说的这番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到。因而,他根本没有理由不说实话。那么足以肯定,如果这一证词被陪审团听到,他们肯定会依理判断我儿子是无辜的。”
菲尔难过地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说辞相当笃信,但不好意思直视萨拉的眼睛。法官满怀责备地从眼镜上方盯着萨拉,就好像她是个提交不合标准论文的学生。
“你的论证有几点缺陷,纽比夫人。第一,直到这个人被捕、经过审判且被定罪,我们都不能针对以下问题给出确定的答案——他究竟是不是杀人犯,是不是他杀了雪伦·吉尔伯特,他是否在将要杀死雪伦·吉尔伯特的时候说了此番话。即便我们相信他确实说了那番话,这也不一定意味着他讲的是实话。在缺乏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有可能被解释成是他故意说谎,以此吓唬或折磨被害者。”
“那么陪审团呢?我很怀疑他们会这么想。”
“他们很有可能不这么想。但作为一名刑事审判法官,我的职责就是要判断究竟什么证据应该呈现在陪审团面前。而我遗憾地宣布,由于它属于二手的传闻证据,伊斯比警员的证词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当速记员急匆匆地在键盘上敲出了最后结论时,屋内一片寂静。萨拉觉得快晕过去了,就好像有一只手使劲攥着自己的心脏。
“那么如果出现了其他证据呢?尤其是警方现在正追查这个人,新证据很有可能出现。那时候怎么办?”
“如果那时你儿子已经被定罪,他将有足够理由上诉。”
“那也是被关在牢里三四年之后的事了。”
“那就是法律的本质,纽比夫人。我们无法为了方便自己而扭曲它,这你很清楚。”
萨拉惊呆了。最糟糕的是,这次论证又失败了。她绝望地盯着法官,期望得到一丝同情,法官隐约地笑了一下。
“毕竟,陪审团还在商议。他们今天也有可能判他无罪。”
交警在A64高速路上发现了那辆货车。他们将其拦截后,两个男人从车里跑出来,急忙往田野方向逃窜,但某个担任橄榄球后分卫的交警以一记漂亮的擒抱截球式将准备越过壕沟的加里扑倒。第二辆警车也及时赶到,从一手持猎枪的农民手上救下了肖恩,那位农民发现他身上满是泥巴和牛粪,正摆弄着自己那辆路虎车仪表盘下的电线。
特里看着拘留警长给他们两个办理入狱手续。那把被塑胶袋包着的刀已经被记录在案了。在货车后部,负责拘捕的警官发现了一个帆布背包,里面装着衣服和其他东西。
“那是你的吗,小子?”奇泽姆警长问加里。
“不是,是他的,”加里闷闷不乐地说。“全都是他的。”
“也就是说,都是你的,”奇泽姆警长转向肖恩,平静地说。
“从来没见过。”
特里细细端详这个他追缉了这么久的人。畏罪潜逃未果之后,他浑身肮脏。除此之外,他像加里一样体格壮硕有力,长着金红色的头发和扁平鼻子,就如相片拼图当中一样。但最令特里感兴趣的却是他的眼睛——在不久之后的审讯中,他将要直视那双眼睛。据他观察,那双眼睛十分漠然,不带任何明显的情绪,在如此窘境之中,竟然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没有愤恨或是怒气,只有空洞,以及一丝带着愠怒和缄默的自持,事情明显还没结束。
他把注意力转到帆布背包上,奇泽姆警长正在有条不紊地掏出背包里的物品。大多数是衣服,还有一些洗浴用品,好像是为出远门准备的。随后,在背包底部有一个皱巴巴的棕色信封,奇泽姆警长打开信封的时候,肖恩不安地来回挪动。
“一条女性内裤,白色的,还沾了污迹——这是你的吗,小子?”
“全都不是我的。”
“不是?但那是你的帆布背包,加里说的。那这是什么——狗项圈?还有一个剪贴簿?”他打开了剪贴簿。“哦,我的上帝!长官——我觉得你最好看看这个。”
特里和奇泽姆警长一起迅速浏览了整本剪贴簿。剪报,头发,还有照片,大幅黑白照片。那种清晰度令任何一个犯罪现场采样警察都心生觊觎,而其中关涉的内容,却是两个女人惨死的样子。
特里的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就接了。
“长官?我是哈瑞,现在我在法庭这边。”
“哦,是啊,哈瑞。很好,你把审判中止了吗?”
“没有,长官,这就是我打电话的原因。法官不听我的话,说雪伦的话不过是传闻证据,不算真的证词。”
“什么?”特里眼前的逼真照片似乎印在了他脑海当中。“究竟为什么不算?”
“律师那一套惯有的废话,长官。关键是陪审团还在商议,但他们随时有可能得出结论。我尽力了,长官,但是……”
“好吧,哈瑞,就在那里等着吧,告诉他们我正赶过去。”
特里把手机塞回口袋,把剪贴簿装进取证袋。“登记借出,队长。我需要拿去作证。”
奇泽姆警长提出反对。“长官,你不能这么做!我需要把每样物品都单独陈列记录。”
“晚一点,警长,晚一点再记录。现在这件事情更要紧,我会负全责。”
特里一步两级台阶地跑下楼梯的时候,口袋中的手机那头说道:“丘吉尔侦缉总督察也在这里,长官。他很不高兴……”
“这么说成败在此一举了,”露西说。“打起精神,西蒙,等着最好的结果吧。”
“是,好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这么临门一脚了,对吧?”
西蒙的一只手跟狱警铐在一起,他抬步走上阴冷的混凝土台阶,进入了四壁镶木、饰有雕灰石柱和精美穹顶的法庭。法庭上座无虚席。他上方旁听席发出唧唧喳喳的讨论声。五十张嘴在一齐嘟囔,一百只眼睛都在朝下看。露西就座的时候,朝他鼓励地微笑了一下。
在露西前方,西蒙能看到母亲修长的法袍,以及戴着假发套的后脑勺。他纳闷为什么在自己进来的时候,母亲没有转过身冲他笑,这会不会是个不祥之兆。半小时前,萨拉在牢房起身离开,露西和西蒙就再没有见过她,露西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法官身穿红袍走了进来,鞠躬就座。书记员诵读着古老的誓词:“所有与刑事诉讼署起诉西蒙·纽比一案相关的人员请上前点到。约克皇家法庭现在开庭,由法官P.J.穆克基大人主持。”法官点头示意法警可以去请陪审团出来了。
有一分钟或许更长的时间,全场寂静。西蒙盯着母亲那在假发缎带的映衬下显得修长的脖颈。为什么母亲不转身微笑呢,西蒙绝望地想。他像个小孩子似的食指和无名指交叠[1],只要她转过身来看看我,事情就不会很糟糕。拜托,妈,转过来。现在就转过来!
但萨拉没有转身。
西蒙紧张地注视着陪审员鱼贯而入,期盼着他们能直视他的眼睛。西蒙在哪里读到过,如果他们注视你的眼睛,就说明没事;如果他们躲避你的眼光,你就完蛋了。6个陪审员扫了他一眼,有3个一对上他的眼睛就马上转开了,没有一个人面带微笑。
全体就座之后,书记员站了起来。
“诸位陪审团成员你们好,请陪审团主席起立。”
西蒙闭上眼睛,但睁开的时候发现眼前的情景也没有什么分别。那个坐在后排、头发灰白、戴着珍珠项链的老女人,站起来了。她没有看西蒙,陪审团都没有看他。
特里一手按着方向盘开车,一手把手机贴近耳朵边。在拥挤的富尔福德路上,他超了两次车,有一次搞得那辆被超的车在警察局正前方冲他猛按喇叭,他当时正跟哈瑞·伊斯比通话。
“你看,哈瑞,我找到了新证据,毫无疑问,这能指明肖恩就是罪案的真凶。你必须回到里面去,中止审判,伙计,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
哈瑞正站在法庭外的台阶上。“我不能这样,长官,你不明白。律师们告诉了丘吉尔侦缉总督察我想做什么,他暴跳如雷,长官,我不敢再进去……”
“你要是不去,哈瑞,就会产生不公的裁决!”
“要是我进去会出人命的,长官。你没看到他的样子。何况我手上也没有要提交的呈堂证供。你必须在陪审团回来之前亲自把它带过来。”
“我正在努力赶去,哈瑞——天呐!”特里猛转弯,躲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现在到了费希尔门了,还有一两分钟就到法庭了。你只需要把他们拖到那个时候,行吗,哈瑞?”
“你还是赶快过来吧,行吗,长官?”但特里的电话已经挂断了。哈瑞小心翼翼地掉头进入法庭,希望不会半路撞上丘吉尔侦缉总督察。
萨拉无法面对西蒙。她所能做的只是坐在这里,面对法官和聚集的陪审团。她意识到菲尔·特纳就在几米外的地方,但没办法和他对视。菲尔打败了她,他说服法官驳回了能有力证明西蒙清白的证据。这简直毫无公正可言,但公正又有什么要紧?菲尔赢得了这场证据游戏。
那个老女人宣称她就是陪审团主席的时候,萨拉打了个寒颤,西蒙也是一样。她可是我在陪审团当中最大的敌人啊,我在发表最有力论述的时候,就是她在手提包里乱翻。
“陪审团主席女士,你们得出裁决了吗?”
“我们得出裁决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比萨拉预期的更有教养,但也很冰冷,不带感情。要是有可能的话,那个老太婆兴许还会投票赞成绞刑呢。哦,好吧,我会赢得上诉的,但那可能要花上好几年了。
“那是……”
一只手扯了扯萨拉的袖子,她转过身,看见了哈瑞·伊斯比,那个带来雪伦死讯和肖恩认罪消息的警员。他蹲下身,正认真地对萨拉耳语着什么。“对不起,你说什么?”
“贝特森督察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说能证明是肖恩干的。”
“是,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你看!”
法庭书记员被他们低声的交谈惹烦了,责备地冲他们皱着眉,随后才用更响亮的声音继续,“……那是你们所有人的共同裁定吗?”
“是的。”
“很好。罪名一,谋杀贾斯敏·赫斯特,你们判决被告西蒙·纽比有罪还是……”
“他拿到了证据,”哈瑞坚持说。“他马上就到了。你要是想阻止他们的话,现在就得赶快……”
“……无罪?”
“法官大人。”萨拉缓缓站起身,缓慢得好似正在梦中涉水而行,那是个噩梦,她不得不行动,但她的手脚却不听使唤,甚至无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书记员和法官都在看着那个陪审团主席,根本不看萨拉,就好像她压根不在场一样。萨拉甚至都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一次,“法官大人……”
“无罪。”
一阵喘息声,混杂着愤怒和解脱的低语声从她身后的旁听席中传来。至少他们听到我说话了,萨拉想,为什么法官没有注意到?“法官大人……”
“纽比夫人?”法官好奇地端详着她,几乎带着同情的神色,而没有她预期的愤怒。“没关系,纽比夫人,已经没有再多说的必要了。”
法官的目光越过萨拉,说道:“西蒙·纽比,你被无罪释放了。”
随后,这个消息被她的大脑慢慢吸收。萨拉耳朵里有一阵咆哮,忽然猛地坐下去,就像是一只被切断了线的木偶。她听到周围有谈话声,感受到露西柔软的双手放在自己双肩上,但一切都模糊一团,她的胳膊似乎也不听使唤。穆克基法官正打算感谢陪审团,宣布他们履行完职责了,这时却注意到萨拉不对劲,朝下看过来,面露担忧。“纽比夫人,你还好吗?”
透过满眼泪水,萨拉抬头望上去,然后像往常一样挺直脊梁,这似乎是她一辈子都在反复做的动作。“哦,没事,法官大人,谢谢你。”随后她转向陪审团,那个被她称作老太婆的女人仍然站在那里,萨拉又说了一遍,“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1]食指和无名指交叠:表示祈盼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