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庭审开始,萨拉就感觉到自己成了人们注视的焦点。不单单是外面的摄影机,无论在楼中的哪个地方,她的出现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要么明目张胆地盯着她,要么用眼角偷看她。她现在是公众瞩目的焦点,但今天的状况比以往更糟糕。法庭午餐休庭的时候,她再一次感受到众人的眼光都贪婪地盯着自己,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紧追不放,就好像他们都长在同一个有机体上一样。
踏入拥挤的大厅,面对不分青红皂白地挤在那里的一众记者、保安、学生、警察和证人,她又不禁打了个寒颤,露西捏了捏她的手臂。
“穿不过去啊。”
“这还用说。哦天呐,小心。左转,赶紧。”
布罗迪正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义愤填膺地跟控方事务律师说着什么。看到萨拉之后他就贸然往前冲。“你是个贱人,你知道吗?臭婆娘!我根本没有杀她,而你他妈的清楚得很,我没有……”
“布罗迪,走吧。你这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那个事务律师抓着他的手臂,萨拉和露西趁机闪过他们,踏出前门,却直撞上一台电视摄影机黑乎乎的硕大镜头。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把麦克风戳到萨拉面前。
“纽比夫人,今天早上的庭审进行得如何?”
“对不起,今天不能回答。”露西把萨拉拽下楼梯,两人匆匆离开了,摄影机还在录像,但没有要跟拍,正在这时鲍勃出现了。
“萨拉,我能和你说句话吗?”他胡子拉碴的脸显得阴沉可怕。
“我们正要去吃午饭,鲍勃。”
“很好,那我也去。”
“这是个惊喜啊,鲍勃。”萨拉继续快速往前走。“你出来了,学校怎么办呢?”
“就一天而已,他们总得应付下去。萨拉,你在那里究竟在做什么啊?”
“当然是帮西蒙辩护了。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们在码头边上的一个石凳旁停下脚步。露西神色尴尬地看着他们。
“你是在毁掉那个年轻人的名声!”
“只要能救出西蒙,我什么都会做,鲍勃。这就是法庭游戏的本质所在。”
“但是布罗迪并没有杀贾斯敏。你知道他并没有。天呐,你能看出来他是多么沮丧。”
“有罪的人也会沮丧的,你清楚的。”
鲍勃难过地摇了摇头。“但你并不是这么想的,对吧,萨拉?从没这样想过。”
萨拉面色阴郁地看着鲍勃。“我不是这么想的,是吧,鲍勃?还要重复多少次?我怎么想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能为西蒙做些什么才真正要紧。我能让陪审团起多大疑心,这才是今天上午庭审的意义。”
“哼,在我看来,这是肮脏的把戏,并不是什么游戏。”
“是吗,鲍勃?很抱歉。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哼,你最好清楚,你的那些伎俩可没有让我生疑。正好相反,如果我是陪审团一员,我更有可能认为西蒙有罪,你最强的辩护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后鲍勃就走了,大步流星地离开,连头也不回。单单丢下萨拉和露西,一群鸭子满怀希望地冲她们一摇一晃地跑来。
“你是这么想的吗,鲍勃?”萨拉轻声嘟囔,眼睛里溢满泪水。“哼,那可真是遗憾啊,是吧?实在是个巨大的遗憾。”
她把头靠到露西肩膀上,哭了。为了婚姻而哭,为了已经离去的丈夫而哭。随后她又挺直腰板,抹掉眼泪,面带微笑。“走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实在需要好好吃个午饭。好让我今天下午战斗力十足。你说怎么样?”
“午饭我请了,”露西义气地说,步调一致地跟在她身旁。边走边想,这女人真是如武士刀一般强韧啊,即便是武士刀也有可能被石头碰得粉碎。
菲尔·特纳的最后一位证人是米兰达·赫斯特,贾斯敏的母亲。她静静走向证人席的时候,全场变得寂然无声。她身材高挑,头发金黄,穿一件简单的黑西装,戴着手套,一只手按在圣经上,语调轻柔地宣誓。即便上了妆,也难掩她双眼下的黑眼圈。菲尔温和地开始提问。
“赫斯特夫人,我明白这一切对你来说是多么痛苦。我会尽量少问问题。”
“谢谢你。”
“请问你女儿在世的时候,你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吗?”
“是的,我们很亲密。”
“她23岁,是吧?她几年前离开家搬到外面住,还会不时回去探望你,跟你商量一些事情吗?”
“哦,是的。从这方面来看,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几乎每个礼拜都回来,有时我们会相约一起游泳,游完一起吃午饭或逛街。”
萨拉注视着她,纳闷为什么贾斯敏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如果她们有机会聊一聊,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但那时候她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贾斯敏,也同样怀疑这个女人有没有时间理会西蒙。
“你们有时会聊起她交的男朋友吗?”
“会,聊过。”
“你见过他们吗?”
“是的。我见过他。”她指着被告席上的西蒙。“还有布罗迪,两个都见过。”
“你怎么看待西蒙·纽比?你喜欢他吗?”
好戏上演了。萨拉意识到无数眼睛正盯着自己,但她不动声色。
“我觉得他游手好闲。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你告诉过贾斯敏你的看法吗?”
“说过。但她才不听呢,对吧?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照自己心意行事的。”
“确实。”菲尔满怀同情地微笑着。“随着对西蒙了解的加深,你对他的态度有转变吗?”
“变得更坏了,是啊。”
“为什么?”
“嗯,先说他家好了,简直乱透了。我可是好好带大贾斯敏的,一点不想看到她住在啤酒罐满地乱扔的猪窝里。但最恶劣的是西蒙竟然打贾斯敏。我当时就该阻止的。”
“什么时候?”
“我看到那些瘀青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一起去游泳,她胳膊上有一大块黑色的瘀青。我问她怎么弄的,她说他们打了一架,西蒙弄的。”
一阵低语,还有众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声,传遍了整个法庭。又是猛烈的一击,萨拉暗想。
“你当时怎么做的?”
“我说她应该回家来找我。但她当时只是笑,听不进去我的话。”说到现在,赫斯特夫人的声音都很低柔,但这会儿忽然大声嚷嚷起来。她指着萨拉。“是她的错!她母亲戴着假发,装模作样地坐在那儿!要是她能多在家花点时间把儿子教养好,而不是一直埋头读法律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又一阵低语传来,比之前的声音更响。这可是个杀手锏,萨拉心里想。她不动声色,面无表情。菲尔·特纳侧身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提问。
“你看到那些瘀青的时候,是不是很为女儿担心?”
“我当然很担心。哪个妈妈会不担心呢?”
但你打电话给我了吗?萨拉想。有没有把这些都告诉我,也许我还有机会制止?没有。我亲眼看到那些瘀青了吗?也没有。
“很好。他另一个男朋友布罗迪。你对他的态度怎样?”
“是个体面的小伙子。比西蒙好得多,对贾斯敏来说是个更好的人选,如果她能一直跟布罗迪在一起的话。”
“就你所知,他有没有对你女儿施暴过呢?”
“谁,布罗迪吗?没有,从来没有,他不是那种人。”
今天上午的努力就这样付之东流了,萨拉心里想,毁在这么一句轻巧却笃定的证词里。
“贾斯敏并不怕他,是吧?”
“贾斯敏?不,他可是任由贾斯敏摆布。”
这倒是句大实话。
“就你所知,贾斯敏有没有害怕过西蒙?”
“嗯,她离开西蒙,搬去跟布罗迪住的时候,西蒙非常生气。他跑过来,又急又气,看贾斯敏是不是在我这里。贾斯敏当时藏在楼上,我告诉西蒙她不在那里。”
“西蒙作何反应?”
“他不信我,想上楼去看,但我不让他去。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西蒙推出家门。”
“你当时害怕吗?”
“更多的是生气吧。我跟西蒙说要是他硬赖在厨房不走,我就拿扫把拍他。他不走的话我当真会那么干!”
陪审团当中的一个女人猛点头表示赞同。
“贾斯敏呢?她当时害怕他吗?”
“她肯定怕了,是吧,要不然她怎么会躲起来。但贾斯敏不会显露出害怕的样子,她不是那种孩子。我是说,她生前不是那种……”她的声音哽咽了,在提包里翻找着纸巾。她大声擤鼻涕的时候,菲尔耐心地等着。
“她随后还笑了半天呢,傻姑娘,如果贾斯敏当时更明智一点的话……”
“对不起,赫斯特夫人,我很明白您的感受。我没有问题了,法官大人。”
穆克基法官点点头。“很好。您想要先休息一下吗,赫斯特夫人?我想休庭15分钟对大家都有好处,您觉得呢?随后纽比夫人可能还会有些问题要问。”
在所有需要盘问的证人当中,萨拉最害怕的就是米兰达·赫斯特。
无论贾斯敏有什么缺点,她毕竟是这女人的女儿,而她已经死了。萨拉记得自己在停尸间的感受,当时她以为那张白被单下面是艾米丽。那是她一生当中最大的噩梦,但她被解救出来了。而这女人却没那么幸运。她去了同一个地方,见到了手推车上的同一具尸体,她掀开了被单,辛苦孕育、抚养和疼爱了23年的孩子就躺在那里。
而且她坚信萨拉的儿子是杀死的凶手。
法庭重新开庭之后,萨拉站起来。现在她心里不再忐忑不安了,只剩下一片灰暗的恐惧。我不能向她表示同情,萨拉心里想,她只会当面吐我口水。我必须冷静快速地进行盘问。隔着法庭,她与贾斯敏的母亲四目相交。
“赫斯特夫人,你最后一次见贾斯敏是什么时候?”
“两——不,三天之前。”
“在她去世之前?”
“是的。”
“你们当时见面是什么情况?”
“贾斯敏到我家来喝茶聊天。她常常这样,跟我保持联系。”
而西蒙却不会。萨拉听出了潜台词。
“她待得久吗?”
“一个小时左右,可能一个半小时吧。”
“那足够好好聊一聊了。这次交谈当中,她提到西蒙了吗?”
“你儿子?对。”赫斯特夫人说完之后,嘴闭得紧紧的。
“她说了什么?”
“说她还在见西蒙。”
“贾斯敏有没有说打算搬回去跟他住?”
“没有。谢天谢地,只说她还在见西蒙。”
“而你同意了?”
“你竟然问我?你真有胆子。”
回答当中的恶毒之气震撼了萨拉,有一瞬间萨拉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正挣扎的时候,穆克基法官探身向前与证人说话。
“我明白这对您来说有多艰难,赫斯特夫人,我真的明白。但请您把持自己,回答问题时尽可能直截了当。您不必看着纽比夫人,如果您愿意,可以看着我回答。”
赫斯特夫人悲痛地点点头。“我当然不同意。我多希望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西蒙。”
“很好。”萨拉从没有这么感激上苍让自己拥有控制说话声音的天赋。她的双腿像果冻一样颤抖着,双脚很想带着身体逃走,但与此同时她的语气竟能保持平静。“那你是这样向她建议的吗?”
“我之前就说过。贾斯敏明白我的意见,但起不了作用。”
“贾斯敏反正还会见他?”
“是的,这真不幸。”
“她看起来焦虑吗?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
“因为见他吗?没有,没有特别担心。”
“很好。你告诉过当庭你之前看到贾斯敏手臂上有瘀青。这一次她身上有瘀青吗?”
“她穿着夹克。我看不到,不是吗?”
“贾斯敏有没有告诉你自己身上有伤?”
“没有。但话说回来,她从来没有说过。我只是凑巧才看到,像那次游泳的时候。”
“但也就那么一次,是吧?”
“所以呢?在我看来,一次就够了。”
“你看到瘀青的那一次,具体是在什么时间?”
“哦,大概是三四个月之前。她跟西蒙住一起后才有的。”
“好吧。”萨拉深吸一口气。酷刑折磨的第一环节就快结束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你上次见到贾斯敏的时候,并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瘀青,贾斯敏也没提到被打或被施暴,她告诉你自己时常去见西蒙,而且是出于自愿,并没有说自己对西蒙有丝毫畏惧。”
米兰达·赫斯特怨恨地瞅着萨拉,随后移开了视线,正如法官建议的那样,转头面向法官回答问题。“我想,如果你非得扭曲事实的话,倒是可以这么说。”
“有任何地方不准确吗?”
“刚才那番话里没有,没有。”
“很好。我还剩另一件事要问你,就是布罗迪。上次见你的时候,贾斯敏提到他了吗?”
“提到了。”赫斯特夫人难过地看着布罗迪。“贾斯敏要离开他。”
“她说过为什么了吗?”
“她厌倦布罗迪了,贾斯敏告诉我,说他太爱干净了,而且……占有欲强。”
“贾斯敏有没有提到他们吵过架?”
“她提过一两次,是的,但只是吵架而已,没有动手。那小伙子,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不像你儿子。”
我要输了,萨拉心里想,这随时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争吵,那就是这女人想要的——折磨我,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总而言之,你上一次见到贾斯敏的时候,她提到自己要离开布罗迪,而且跟他吵了几架,还有她还在见我儿子,是吧?”
“是的。”米兰达·赫斯特谨慎地点点头,不知道这是不是圈套。盘问结束,萨拉已经达到目的,便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意识到话中暗指的意思了,米兰达·赫斯特开始愤怒地嚷嚷。“布罗迪没有杀她,是你儿子干的!他是个肮脏的谋杀虐待狂,不管你们律师在这其中下什么套儿!西蒙杀了她,那混蛋,而你该感到羞耻!”
萨拉什么都做不了。她坐在那里等待法官干预,而他的确干预了,只是慢了半拍,尴尬而又不情愿地说道,“赫斯特夫人,恐怕一切到此为止了。您真的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不管您有多气恼。本庭感激您能来提供证词,但现在您应该跟法警离开证人席了。”
当法警温和地搀着米兰达·赫斯特的胳膊,带她走下证人席的时候,她的眼泪开始不可抑制地滚下。就在法庭之上,在陪审团面前,她穿过人群看着布罗迪,然后直指萨拉。“你说得没错,布罗迪。她真是超一流的贱人,确实如此,在座每个人都该清楚!她儿子一出生就该丢进水里淹死!”
她离席后,菲尔·特纳在众人目瞪口呆的寂静中站起身。
“法官大人,控方的证词到此为止。”
“这样的话……”穆克基法官瞥了一眼时钟,3点25分,然后转过头看向萨拉,她像雕像一样脸色煞白地坐着。“……虽然还有一点早,但鉴于今天下午的供词当中多少包含了易使人情绪波动的成分,我想最好推迟到明天上午再开庭。这样可以吗,纽比夫人?”
萨拉僵直地站起来。“当然可以,法官大人。”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
法官站起身,法警高声说“全体起立!”一阵喧哗声顿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