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法庭上看见韦尔·丘吉尔,萨拉的心头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这与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以前,她对于特里那样的少数几个警察很喜欢,而大部分的警察呢,她也能容忍,也只有个别警察是她所鄙视的,但萨拉从没憎恨过一名警察。毕竟之前也从未有警察以谋杀罪名起诉过她的儿子。
对这场审判,丘吉尔似乎乐在其中,他不时拍拍同僚的后背,和菲尔·特纳打趣说笑,又不时与法医学家莱拉·弗格森搭讪。
当丘吉尔看见萨拉在注视他时,笑声就更加响亮了。
在证人席上,丘吉尔解释了搜查西蒙住所的原因和搜查结果,以及两周后在斯卡伯勒逮捕西蒙的过程。
菲尔·特纳点着头。“当你逮捕纽比先生时,告知其法律权利了吗?”
“是的,告知了。”
“他是否被告知没有必要说任何话,但他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据?”
“是的,我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看起来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是的,他那时完全清醒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了他享有的法律权利。”
“很好,当被捕并且获悉自己的法律权利之后,西蒙·纽比说过任何话吗?”
“说过,他说他没有杀死贾斯敏·赫斯特,还有几个礼拜没有见过她了。这样的话他重复了好几遍。”
萨拉愤怒地注视着法官。在法官办公室里,她曾力争排除这一条会造成损害的证据,但菲尔播放了警方审问西蒙的录音带,并声称尽管西蒙撤销了在车中的陈词,但西蒙承认自己确实说过此话。(‘但你说过这样的话,是吗……’‘是的,但是……’)让萨拉更感到厌恶的是,穆克基法官赞同了菲尔的说法。
“西蒙·纽比是在哪里作出这些陈述的?”
“在从斯卡伯勒返回到约克郡的警车上,我和侦缉警员伊斯比都在车里。”
“你如何回应?”
“我说他会在警局接受问讯,那是正确的办案程序。”
菲尔赞同地点点头,“然而,在被捕者被告知法律权利后,将他所说的话记录下来也是正确的办案程序,不是吗?请问你有这样的记录吗?”
“是的,我有。”
“你能在法庭上读一下吗?”
丘吉尔操着一口单调平淡的河口英语[1]说道:“5月31日星期一,凌晨3点45分,约克郡警察局侦缉总督察韦尔·丘吉尔,与约克郡警察局侦缉警员哈瑞·伊斯比、斯卡伯勒市警察局侦缉督察康罗伊和侦缉警员莱恩一起进入斯卡伯勒市惠顿街海景别墅7号房间……在被告知法律权利后,纽比先生声称他没有杀害贾斯敏·赫斯特,并称已有数星期未见过贾斯敏。他多次重复了这一说法。”
“当你们到达警局时,纽比先生获准与律师见面了吗?”
“是的,见了他的律师露西·帕森斯。”丘吉尔轻蔑地瞅了瞅露西。
“你们是否再次告知纽比先生他享有的法律权利呢?”
“是的,告知了。”
萨拉在椅子上惴惴不安。菲尔正煞费苦心地一步步将西蒙逼入绝境。他论证得越严密,萨拉就越难推翻这一指控。
“请问你向纽比先生出示过这份记录吗?”
“是的,我让他在上面签字,确认对他所说内容的记录是正确无误的。”
“他的反应如何?”
“他拒绝签字。起初矢口否认说过这些话,然后在我的质疑之下承认说过这些话,想要改变陈词。反正,西蒙承认了自己在贾斯敏·赫斯特被杀当天见过她。”
“我明白了。”菲尔停顿了一下,以便让陪审团理解这话的内涵。他越说越让人觉得西蒙就是一个惊慌失措、谎话连篇的骗子。而且,庭审情况对辩方愈加不利了。
“你的意思是,他见过自己的事务律师露西·帕森斯之后便改变了陈述,是吗?”
“没错,是这样的。”
“我懂了。”菲尔凝视着坐在萨拉身后面无表情的露西。他轻微地扬起一侧的眉毛,神情若有所思。这短暂的一瞥和接下来的漫长停顿惹得陪审团也纷纷望向露西,毫无疑问,他们会认为是露西唆使西蒙改变了陈述。
你这个奸诈的老混蛋,萨拉心想。换作是以前,萨拉也许会钦佩他的庭审技巧;但现在,她只感觉冰冷的怒潮袭遍全身。
“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帕森斯夫人交给我一份西蒙的亲笔陈述。”丘吉尔开始大声朗读:“我一年前认识了贾斯敏·赫斯特,并深深地爱上了她。去年10月份,她搬来布拉默姆大街23号和我同居,一直住到今年3月份她离开了我。她说厌倦了我,并且有了新的男朋友,叫大卫·布罗迪,他们俩住在斯蒂林弗利特路8a号。我曾去过那里一次,请求贾斯敏回到我身边,但她没答应。打那以后我又见过贾斯敏几次,但见面时间都很短。5月13日,星期四,我在河边碰到贾斯敏·赫斯特,然后一起回到我的住处吃饭。我让贾斯敏回来同住,但她不肯,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她就离开了。她走后,我心里很烦,就决定到斯卡伯勒散散心,想办法忘掉她。我当晚开车到了斯卡伯勒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今早警察逮捕我时,我才知道贾斯敏已经死了。我没杀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西蒙·纽比。”
“这与他一小时前在警车中的陈述大相径庭,是吗?”
“是的。”
菲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丘吉尔总督察,你有多年问讯犯罪嫌疑人的经验,是吗?依你的经验判断,辩方事务律师来到警局,和委托人商议后,在警方问讯开始时提交这种陈述书,这种行为正常吗?”
“不,非常不正常。”丘吉尔微笑着。“实际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这太过分了。萨拉站起身来说道,“法官大人,我严重抗议,好像我这位博学的朋友在暗示帕森斯夫人有渎职行为,这种说法没有任何依据。”
穆克基法官挑了挑眉,问道:“特纳先生?”
菲尔·特纳假装惊讶地看了萨拉一眼。“法官大人,我只是想确定被告陈述的由来而已。”
“这是在暗示被告受到律师的影响,”萨拉坚持说。“法官大人,我的同事露西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我代表她对这一暗示性说法提出严重抗议。”
“如果有暗示之嫌,我当然会撤销此话。”菲尔向法官鞠躬说道。“帕森斯夫人一直是依法行事,对此我没有异议。”
穆克基法官审视着两位大律师,说道,“这样你满意了吗,纽比夫人?”
依法行事,在萨拉看来,真是神来之语。既难以驳倒,同时又暗示露西有不当的行为,即使这行为在程序上是合法的。也许有半数陪审员没有注意到菲尔微妙的影射,但现在萨拉反而将其越描越黑了。这已经不是她执业以来第一次被人算计了。既然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她也只能尽量不失体面地抽身而退了。
“是的,法官大人,目前是这样。”
“那么,丘吉尔总督察,”菲尔继续问道,“你对这份异常的陈述有什么反应呢?”
“嗯,帕森斯夫人说如果我没有证据指控纽比先生,就应该将他立即释放。我说我们有证据,并让他看了从他住处搜出的运动鞋,上面沾有污泥、青草和血渍。我还解释过那双鞋的鞋底纹路与尸体附近的脚印相吻合。”
“西蒙有什么反应?”
“他说运动鞋不是他的。”
“他提到可能是谁的了吗?”
“没有,先生。我问他是否有人将运动鞋留在他家里,他说没有。”
“你让他看其他证据了吗?”
“是的,让他看了面包刀,告诉他上面的血迹和贾斯敏的血型一致,AB型RH阴性血型,也和运动鞋上的血渍血型一致。”
“他对此有何反应?”
“西蒙怒气冲冲,站起来威胁我。起初说那根本不是他的刀,然后又说那不可能是贾斯敏的血,因为他根本没杀贾斯敏。”
“我明白了,”菲尔又停顿了一下,陪审团的目光投向被告席上的西蒙,想象着他如何威胁两名警察,如何在刀的所有权上面撒谎。萨拉猜测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那一刻,纽比先生提到贾斯敏被面包刀割伤手指的事了吗?”
“根本没有,先生。”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吗?”
“没有,根本没有。”
“那么,可以这么说,他对刀和运动鞋上的血渍所作的这种解释是他现在的辩护依据,但在当天警方问讯时,他对此只字未提,是吗?”
“是的,先生。”
“非常好,如果可以的话,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辩方的另一个问题。你能再看一下纽比先生见到帕森斯夫人后给出的陈述吗?其中提到过西蒙和贾斯敏·赫斯特小姐于5月13日星期四做爱的事了吗?”
丘吉尔假装阅读文件,然后抬头说道,“没有,没有提到。”
“根据陈述,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陈述提到:我在河边遇到了她,然后一起回到我的住处吃饭。我让贾斯敏回来和我同住,但她不肯,我们大吵一架,然后她就离开了。就这些,没说做爱一事。”
“那么纽比先生是在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件事的?”
“我告诉他贾斯敏·赫斯特小姐死前曾被强奸,警方发现了精液的痕迹,DNA分析将确定是谁强奸并谋杀了贾斯敏。”
“他的反应如何?”
“那时,他说精液可能是他的。西蒙声称那天下午早些时候曾和贾斯敏做爱。”
“他承认自己强奸贾斯敏了吗?”
“不,没有。我问了他,但他说没有强奸贾斯敏。”
“我明白了,但也可以这样说,在原来的手写陈词中他没有提及做爱这件事,而被告一方如今又试图以此为辩护依据,是吗?在质证时他才有了这种说法。”
“对,是这样。”
菲尔·特纳又停顿了一会儿,摸着耳朵,仿佛在思索是否遗漏了什么。几个陪审员怒视着西蒙,一脸厌恶。
“谢谢,总督察。请先不要离席。”
当萨拉站起身时,丘吉尔向她投来礼貌而又蔑视的微笑。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的应对策略就是尽量损坏警方的形象。
“丘吉尔先生,”萨拉故意不尊称他为总督察,“请问你们是在那天的什么时间逮捕我儿子的?”
“凌晨3:47,夫人。”“夫人”这个词别有深意,丘吉尔回答时选择不看萨拉,而是望向陪审团,意在暗示她正在拿一些琐碎小事烦扰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情愿地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你们为什么在凌晨这么早的时间逮捕他?”
丘吉尔一脸惊愕。“西蒙是一桩恶性谋杀案的疑犯,我当然要尽快逮捕他了。斯卡伯勒警方在那天半夜发现了他的车,我就立即赶往斯卡伯勒逮捕他。”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何错之有?”
“那么,当你们到达时,他在睡觉,是吗?”
“是的,他在床上睡觉。”
“你是独自行动,还是和其他警员一起?”
“还有侦缉警员伊斯比和两位斯卡伯勒的警官。”
“我懂了。那么在凌晨3:45时,西蒙·纽比还在床上睡觉,两分钟后,四名警察闯入他的卧室逮捕了他。你高声慢语地告诉他逮捕的原因和他享有的法律权利,我想你是这样说的。”
“我是语速很慢,但没说我的声音很大。”
“当他仍在床上时?”
“是的。”
“之后你给他戴上了手铐?”
“是的。”
“将他带到外面的警车上?”
“是的。”
“他那时身上穿着什么?”
“他的睡衣。”
“我明白了。”萨拉转向陪审团,看他们对她的问题是否有所反应。至少大部分陪审员流露出相当警觉的表情。“那么让我完整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在凌晨3:45,这个年轻人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吵醒,发现卧室中有4名警察正对着他大喊大叫。在他还未来得及起床时,警察就告诉西蒙,他的女朋友死了并且要以谋杀罪逮捕他。然后给他戴上了手铐,拉下楼去,塞进警车。整个经过是这样吧?”
“夫人,他是因极其——严重的——指控而被逮捕的。”丘吉尔吐字清晰、一字一顿,仿佛在跟智障的孩子讲话,旁听席上传来了笑声。
“然后你就审问了他,”萨拉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在警车中。你在警车中问他问题了,没错吧?在从斯卡伯勒回来的途中。”
“不,夫人,我们没有。我已经解释过了。”
“我想你问了。我的委托人记得非常清楚,你在警车中问了他一些问题。”
“不,夫人,在返回约克郡以前,我们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嗯,这是你的说辞,但我要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确实在警车中讯问过他。”
“没有。”
“我的委托人清楚地记得你问了,对此他会出庭作证。”
“我们没有讯问他。”
“你瞧,这就是关键,不是吗,丘吉尔先生?我想,一个年轻人在半夜三更被4个陌生人拖下了床,然后被强行塞入车子,与此同时还被告知他的女朋友死了,就连你也能体会他的心情吧?你认为那个年轻人会作何感想?也许是迷惑不解?恐惧?伤心欲绝?或者百感交集?”
“他也许是心怀愧疚。”
“如果他是无辜的,就谈不上愧疚。”她停顿了一下,眼光扫过陪审团。“丘吉尔先生,在此情况下,法律有保护疑犯的相关规定,对吗?你还记得都是什么吗?”
丘吉尔叹了口气,声音单调地回答着,仿佛在特意重复烂熟于心的东西。“嫌犯在被捕以后,在进入警局问讯室接受录音问讯以前,不应该受到任何盘问。”
“说得好。这些条例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护被告,是吧?防止他们受到警方不公正的骚扰,比如在警车后座、双手被铐的情况下。”
“是的,也许有这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是防止警方被无良律师诬告。”
讲得好,萨拉心想。但萨拉今天是要玩真格的了。“丘吉尔先生,我就直言相告了,你以极端不仁道的方式违反了这些法规,明知故犯。你完全没有必要在半夜三更逮捕这个年轻人,这一行动实属你的精心策划,目的是将西蒙震慑住,让他不知所措。你随后逮捕了他,告知他女朋友已死,然后在你的车里讯问了这个伤心欲绝、惊魂未定的年轻人。”
“不……”丘吉尔摇着头。
“你故意这样做,就是为了使他头脑混乱,说出对自身不利的一些情况。你的企图成功了,不是吗?”
“他的陈述全是出于自愿。我们没在警车里审问过他。”
“你说的是出于自愿吗?他穿着睡衣被拖下床,戴着手铐和两个陌生人坐在警车里,你居然说他是自愿的?他的手是如何被铐上的,丘吉尔先生?手在前面还是后面?”
“在后面。”
“他还受到其他束缚吗?”
“是的,为了安全着想,他被系上了安全带。”
“而你将这种处境称作出于自愿?”
“不,夫人,西蒙的处境不是出于自愿,他是在接受逮捕。但西蒙的陈述是在未被讯问的情况下自愿作出的。我已经说了。”
“就是说,在半夜三更,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人被你将双手铐在身后,与两个指控他谋杀女友的陌生人坐在警车中,在乡间行驶50英里,然后你称他的陈述是出于自愿?”
“他是自愿的,我是按照正常程序将其记录下来的。”
“丘吉尔先生,大多数人会称其为胁迫。现在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说自己好几周都没见过贾斯敏了。他之所以说谎,是因为他惊慌失措了,是因为自从凌晨3:45被叫醒,他一直遭受你的恐吓威逼……”
让萨拉感到意外的是,菲尔·特纳站起身说道,“法官大人,辩方律师说了这么多,有提出实质性问题吗?”
穆克基法官凝视着萨拉,“纽比夫人?”
“我正要问,法官大人。从斯卡伯勒到约克的车程有多长?”
“在早晨那个时候,大约1小时。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