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警告过萨拉要当心媒体报道,但只顾着准备案子的萨拉没将这话放在心上。直到她离开律师事务所,穿过城堡街,在赶往法庭的小路上,才意识到露西话中的含义。
刑事法庭外面是一大圈环形草地,被称作“约克之眼”,外围还有一圈圆形甬道。18世纪的法庭石柱林立,蒙着眼睛的正义女神像长身玉立,手持短剑和天平,面对着环形草地。边上矗立着从前的监狱,如今已然变成约克城堡博物馆[1]了。北边的高地上,耸立着诺曼城堡的遗迹——克利福德塔[2]。
早上,这里通常是很空旷的。学生排队等着进博物馆参观;黑色铁窗的监狱巴士会驻足于法庭外,而法官们的豪华加长轿车则平稳地停在法庭外面的台阶上;也许会有证人和陪审员们在入口处犹疑不定地徘徊,仅此而已。
但萨拉惊恐地发现,今天的“约克之眼”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汽车在草坪上肆意乱停。其中的4辆电视采访车,全都配备着摄像人员、新闻记者和长杆式麦克风,而庭外的台阶和平台也都站满了记者,个个手持麦克风或摄像机。寡不敌众的保安人员全都退后了,只能试图把守通往法庭的入口而已。萨拉停住了脚步,被这景象惊呆了。
“天啊,露西,你怎么不早提醒我会有这种场面?”
“我提醒过你了,亲爱的,真心提醒过,”露西目瞪口呆地回答。“但我从没料到是这么大阵仗。走吧,头低点,咱们迅速地进去。”
“但他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很快,萨拉就找到答案了。在还差20米就到法庭门口的时候,有个记者发现了她们,急冲过来。相机的闪光灯晃成一片,记者的问题也像连珠炮一样扫射着她们的耳膜。
“纽比夫人,为你儿子辩护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看待这起凶杀?你认得被害者吗?”
“她造访过你家吗?”
“你会觉得内疚吗,纽比夫人?是不是有点像为自己辩护?”
露西紧握着好朋友的胳膊,在混乱中拽着萨拉向前突围。
“一个字都别说,继续走就行了。赶紧的,就快到了。”
她们走到台阶底端的时候,两名保安走过来,架起手肘把记者们顶出去,萨拉觉得似乎用了一个世纪才摆脱掉相机和记者的骚扰,她们安全地进入法庭。
“我的天啊!我从没料到会这样!那些问题太针对人了!”
“是啊,的确如此。”露西紧张地看着萨拉,“不过没关系的,萨拉,你不必回答那些问题。”
“的确不用。”萨拉深呼吸一口,然后笑了,一个摇摆不定、紧张兮兮的笑容,但毕竟是个笑容啊。“无论怎么说,这场庭审不是针对我的,是针对西蒙的。走吧,咱们有活要干呢。”
西蒙在庭下的一个小隔间中,穿着萨拉买给他的熨烫妥帖的西装,打着领带。衣袖紧紧裹着他的二头肌,有点太短了。萨拉想帮西蒙把袖子往下拉,但他气鼓鼓地抽回手去。
“妈,我很好,就这样没问题。”
“是啊,你看起来很棒,西蒙。反正你只需要坚称自己是无辜的,然后坐在那边,表现得通情达理就好了。”
“好吧,我试试。但这真吓人啊,妈,要是陪审团都是废物怎么办?”
“这里不是美国,我不能替你挑陪审员,但不用担心。”萨拉坚定地看着他,“你是无辜的,这就结了。你只需要直视法官的眼睛,大声清楚地说出来。我们会赢的,西蒙。”
“是啊,无论怎么着,我非常希望能赢。”
“一定会赢。但别说脏话,至少别让陪审团听见,这点现在很重要,西蒙。”
“嗯,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现在要上楼去换战袍了,露西会在这里陪你,法庭上见。”萨拉笑了,敲了敲门,好让法警开门。露西正在扑粉,努力遮盖西蒙下巴上的一个小伤口,是他刮胡子的时候弄破的。萨拉心里想,哦,不,喉咙上可不要有血,拜托啊。门旋即开了,她于是迅疾上楼,步入更衣室。
而萨拉的对手,先声夺人又魅力迷人的菲尔·特纳正在等着她呢。
法庭一如既往的是个剧场,通常律师们只是当着少数相关亲属或市井闲人表演而已,外加一个嗜酒如命、上年纪的法庭记者在那儿呼呼大睡。但今天旁听席被挤得满满当当,座无虚席,一股股谈话的嗡嗡声在雕灰石柱和装饰精美的穹顶之间回旋。萨拉得探着头,才能听清露西说的话。
“……跟看足球赛似的……”
“是啊,”萨拉点点头,“他们来这干吗呢?”
露西的大拇指往拥挤的媒体区一指,“因为他们啊,也因为你,一起骇人的谋杀案,一位亲自为儿子辩护的母亲……”
萨拉打了个寒颤,旋即振作起来。媒体和公众的眼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可能被选任的陪审员,他们就坐在被告席后方,萨拉必须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信。
在西蒙面前更是。
忽然一个噤声,西蒙在两名保安员陪同下进入被告席,法庭上又渐渐爆发出更响亮的谈话声。西蒙四下打量,很是震惊。他目光所及之处的谈话声当即停止了,而眼光掠过之后才又喧闹起来。萨拉走向后方,踩在板凳上,探身凑近被告席。
“你从没说过会是这样的,妈。”经过数月的监禁,西蒙的脸色苍白了许多,但现在竟然变得更白了。
“通常不是这样的,很可能一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失去兴趣。你要知道,庭审进行得很缓慢,常常相当无聊。你只需尽量表现得冷静严肃就好了。还有切记,陪审团最重要,只要他们喜欢你,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萨拉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书记员以最大的音量喊道:“全体起立!”法官穆克基从上悬皇家盾徽的大门走进来,向萨拉和菲尔·特纳鞠了一躬,随后就座。观众也纷纷坐下。
“约克皇家法庭现在开庭,由法官P·J·穆克基大人主持。与本庭相关的一概人等均需到场!”书记员宣告道。“西蒙·纽比是否在席?”
萨拉站起身。“他在,法官大人。”
书记员直接望向萨拉背后的被告席,“请起立。”
西蒙站起来,紧张地交握着双手。
“你就是居住在约克布拉默姆大街23号的西蒙·纽比吗?”
“呃,是的。”
萨拉心里抱怨起来。说话再经心一点儿吧,西蒙,拜托你。
“西蒙·纽比,你被当庭控告如下罪名:罪名一,今年5月13到14日夜间,你谋杀了居住在约克郡斯蒂林弗利特路8a号的贾斯敏·安东尼娅·赫斯特,触犯了1957年颁布实施的《杀人罪法》第一款。你将如何申诉?有罪,还是无罪?”
一个停顿,也许时间并不长,但对萨拉来说似乎停顿到永远了。哦,我的神呐,西蒙,拜托啊,你能听得懂英文白话的,不是吗?露西本该教过他如何应对,但跟许多首次被告上法庭的人一样,西蒙被夸大其词的法庭用语吓得不知所措,对公开庭审凶杀案感到极度惊恐。
“无罪。”旁听席传来一声叹息,因为此前席上所有人都集体屏住了呼吸,等待西蒙的回答。萨拉转过身去,微笑着鼓励西蒙。
“很好,”书记员顺当地接口。“坐下,西蒙。现在我们要选任陪审团成员。”
7位男性和5位女性被选为陪审员。这对西蒙来说,有些微的优势,萨拉揣测着,看着他们宣誓,其中两个年轻人留着和她儿子一样的短发,一个人还戴着耳环。但是有3个人穿西装,打着领带,如今这装束可不寻常了。她注意观察着女陪审员——两个30岁以上,3个30岁以下——都全神贯注的盯着西蒙看,没有一个眼光是友善的。
在美国的话,萨拉想道,露西和我会花数小时的时间与这些人面谈,以检验他们的立场观点是否适宜担当本案陪审员,但在这里,我只能靠运气了。我不能无故对任何一个提出异议,而且对他们都一无所知,除非他们当中有人读不出誓词或者承认自己是贾斯敏的挚友,否则我就没有提出异议的理由。
哦,好吧,正义是盲目的,就和庭外的正义女神像一样。
菲尔·特纳站起身,假发和法袍都有些年头了,他的样子正是萨拉所畏惧的。那古旧的假发戴得稍稍靠后、微偏,就像农民戴的平沿帽。他的法袍并不是平整张扬的样子,而是显得很舒适。他的脸棱角分明,让人感到值得信赖。菲尔转向陪审团,开始陈词。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要面临的是一起谋杀案。所有的谋杀都是重罪,但这一起尤其可怕和凶残,而我职责所在,不得不向你们展示一系列令人不快和反感的证据。对此我很抱歉,但却无能为力。我的职责就是向你们证明这起谋杀案的凶手,就是你们眼前坐在被告席上的年轻人——西蒙·纽比。而我博学的同行纽比夫人正巧是西蒙的母亲,她将替被告辩护。你们可能以为这情况非比寻常,”
他停顿下来,使陪审团有时间满怀趣味地打量萨拉。一阵低声细语从旁听席传来。
“但你们的职责——也是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仔细倾听所有证词,随后判断一个简单的问题:排除一切合理性怀疑,这些证词是否足以证明西蒙·纽比犯了这起谋杀罪?”
相当精彩,萨拉暗想,同时有几位陪审员严肃地点点头。他们已经对菲尔唯命是从了。菲尔刚张口说话,他们就将其定位成站在正义那边的体面人,正在告诉人们西蒙是个杀人犯。
“就是这么简单,”菲尔·特纳冷静地继续陈词。“我的答案也同样简单:证据是否足以证明西蒙·纽比有罪呢?是的,足以证明。”
菲尔抬起一只脚,舒舒服服地放在身旁的板凳上,就像是倚在篱笆上的乡下人正在给一群朋友讲故事。
“让我来为你们概述一下案情。第一,关于谋杀本身,你们将会听到警方和法医学家对此进行详尽的描述。基本情况如下:5月14号星期五清晨,一名男子正在约克郡南部的乌斯河边小径上遛狗,突然狗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什么东西。这名男子前往查看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他打电话报了警,当天晚些时警方确认死者为贾斯敏·赫斯特,一名23岁的年轻女性,她与现任男友布罗迪住在距离弃尸地点半英里外的地方。
“法医将会告诉你们,各位陪审员,贾斯敏究竟是如何被残杀的。但用外行话来说,她是被割喉杀死的。喉咙被一把带着锯齿的大刀所割断,凶犯可能站在她背后,在行凶时向后拽着她的头发以露出脖子。显然,一旦喉咙被割断,她很快就死去了。
“但女士们先生们,死者遭受的酷刑却不是一眨眼的事。她胳膊上的刀痕,脸上以及阴部的挫伤都表明她被残杀前还遭受了毒打和强奸。这名年轻女子遭受了漫长而凶残的折磨,而死亡只是她所受苦难的最后阶段。”
陪审团成员一动不动地盯着菲尔,他的眼神迅速扫过每个陪审团,然后继续他的陈述。
“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这是谁干的呢?嗯,首先,尸体周遭有许多脚印。具体地说,是44码男性运动鞋留下的脚印。你们知道,运动鞋底部都有不同的纹路,你们将听到法医专家对脚印的研究结果。你们也将听到,在西蒙·纽比的房子里,警方找到了从鞋码到样式都与尸体旁的鞋印完全吻合的运动鞋。而且你们将会知道,在西蒙·纽比住处发现的运动鞋,其中一只沾着贾斯敏·赫斯特的血迹。
“其次,你们将会听到贾斯敏·赫斯特被强奸的证词,她的阴道中有精液残留,法医检验表明,经过DNA鉴定比对,可以确认残留精液来自被告西蒙·纽比。你们大概会认为,铁证如山,因为被告的运动鞋上有被害人的血滴,被告的精液也残留在被害人体中。这就是公诉方的看法。”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向下看萨拉。时间停顿很久,足够陪审团把她看个够了。萨拉板着面孔,不流露任何感情。
“但纽比先生申诉无罪,这也是他的合法权利,而我的职责就是将所有的证据细节都铺陈在众位眼前,以便他的辩护律师提出质疑。”
这倒成了我的错了,萨拉暗想。干得好,菲尔。只要我让儿子坦承自己有罪,那么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无需历经这痛苦至极的折磨。这就是他想给人们留下的印象。这也正是他们现在的想法。
菲尔·特纳用冷静、可靠的声音继续陈述,让陪审团相信他可以引领他们走出这罪与恶交织的迷宫。
“你们可能会问,为什么会有人要做这么可怕的事?这是随机犯罪,或者存在犯案动机?这是警方始终关注的问题。没错,是的,当然有犯案动机——一个非常基本的动机——嫉妒。这是个简单又老掉牙的故事。你们将会发现西蒙·纽比是贾斯敏·赫斯特的前男友。他们同居过几个月,随后贾斯敏遇到了另一个年轻人布罗迪,就搬去跟他住了。没什么可指摘的,这种事情稀松平常。但这却让血气方刚的西蒙妒火中烧。这是种很自然、很容易理解的情绪。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妒火烧过了头,不能忍受别人的拒绝。各位陪审员将会听到的证词表明他一天到晚都跟踪贾斯敏,纠缠她回到自己身边,而且还对她的新男友以暴力相威胁。
“贾斯敏被杀的当天,西蒙又遇见她,还说服贾斯敏跟他回去。但这并未如西蒙所愿,他们没有和好,相反,他们激烈地争吵了一番。你们将听到一位证人讲述自己如何亲眼目睹他们在西蒙屋外的大街上激烈争吵,吵到最后,西蒙还挥拳打了前女友的脸。
“最后,你们将会获知,西蒙在争吵之后做了什么,就在他打了贾斯敏的脸之后。警方发现尸体,前去询问他的时候,他在家里吗?不,各位陪审员,西蒙·纽比并不在家,他在半夜逃走了——就是贾斯敏遇害当夜。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打算回来。仅仅依靠警方精湛的侦查工作,西蒙才被找到,那已经是两星期之后的事情了,地点是斯卡伯勒。而你们将听到,当刚刚被捕并被问讯贾斯敏死亡一事时,告诉警方的头一句话就是,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贾斯敏了。而事实是,一名目击证人亲眼看到他在贾斯敏死亡当天打了她。
“简而言之,这些将会是我方提出的呈堂证供,众位陪审团成员,一桩因嫉妒而引发的可怕凶案的证据。证词指出西蒙·纽比是贾斯敏·赫斯特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而且当时西蒙还对贾斯敏使用了暴力。证据指明他在贾斯敏被害当晚失踪,而且在警方询问他贾斯敏遇害一事时说了谎。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是,法医鉴定表明他运动鞋上沾有被害者的血迹,鞋底纹路与犯罪现场留下的鞋印相符,而且他的精液残留在受害者受到挫伤的阴道之中。”
“这故事很可怕也很可恶,但是你们一定不能只听我的一面之词。我的任务是要证明这一切属实,至于我能否成功,则要交由陪审团你们来判定。如果在听取了所有证据之后,你们依然对西蒙·纽比是否犯下罪行持有怀疑——也就是说我失败了——那么根据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他就应该被判无罪。被告称自己无罪,也只需称自己无罪。要向你们证明他有罪的,是代表控方的我。”
菲尔停了下来,挨个打量每一位陪审员,想用他的自信感染他们。
“那么,现在我想要传唤第一位证人。”
何必费事呢?观察到陪审团成员的表情,萨拉郁闷地想道。依他们看,你现在就能把西蒙拖出去绞死。你表面上说,被证实有罪以前,西蒙是无辜的,但他们根本就没听进去。开头半小时就有了定论,剩下的不过就是走走过场。
[1]约克城堡博物馆:位于约克城堡东南,由以前的监狱改建而成。虽名为城堡博物馆,展出内容却十分广泛,曾被誉为英国最佳博物馆之一。
[2]克利福德塔:位于小山丘的上方,是约克城堡仅存的少数遗迹之一。克利福德塔通过狭窄的螺旋形塔梯可至塔顶,从塔上可以观赏约克全景,其内还有旧时约克城堡的缩小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