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上帝啊。”西蒙凝视着窗外,一名狱警在门外看着屋里。自从他突袭了理查德爵士后,西蒙在会见期间也戴着手铐。
“这就是你平常干的事吗,妈?让无辜的人认罪?”
“有时是这样,西蒙,没错。如果公诉方有必胜把握,我就会劝委托人认罪,以最大程度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最终决定权总是掌握在委托人手里,而不是在律师手里。”
“好啊,那么我是委托人,我不认罪,行了吧?”
“我想理查德爵士来这儿的时候,你已经清楚地表示了这个立场,”露西说。“而且我在电话里也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了。他说,如果你坚持这个立场,他会依此为你辩护。”
西蒙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铐着的双手。萨拉心想,西蒙比以前更瘦削,更消沉了。她想知道他们是否在给他服用镇静剂。或者,更可能的是,日益逼近的庭审让他身心折磨。
“是啊,可是他对我的案子又了解多少?他只见过我一面。”‘
“我把文件都给他了,”露西回答。“4箱子文件。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西蒙盯着她,有些担心。“时间够长吗?”
露西犹豫了一下。她知道,事实是理查德爵士恐怕到现在为止也仅仅是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他手头的那宗毒品走私案明天才结案,这个案子涉及面广,案情复杂,代理费丰厚,在过去的个把月里,他肯定是殚精竭虑地办这个案子。相形之下,西蒙的案子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假如毒品案能如期结案的话,理查德爵士和他的初级大律师仍然有整个周末来熟悉案情,梳理那些证据。
这并非不可能。律师们常常以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吸收大量信息为傲。他们已经习惯这样了。这是司法体制运行的特点。对此心怀不满的是委托人,而不是律师本人。
露西把这些解释给西蒙听,可是在恐慌中,他的头摇来晃去。
“你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的案子?你和我妈准备了几个月的材料,他们只会花3天来看?”
“很显然,他们已经看了一部分,西蒙。不然,他们上星期没法来跟你谈。”
“他根本没谈什么,这个贱人——他让我认罪!”西蒙起身,走向窗户,把铐着的双手放在铁栅栏上。狱警警觉地朝里张望。“上帝!这个可怜虫让我认罪,而他居然连案件材料都没看过!我以为他至少会看完的!”
“西蒙,他了解了主要案情……”
“狗屁主要案情!他应该了解所有的情况,难道不是吗?尤其是他想让我认罪的话!”
西蒙脸上明显流露着恐慌。“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辩护人?妈?露西?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御用大律师,顶尖的刑事辩护律师,西蒙,”露西毫不让步。“我们能找到他已经很幸运了。”
“这就是你理解的幸运吗?一个在看完文件之前就让我认罪的人?一个想要让我在牢里度过漫长4年、在牢里腐烂的人?”西蒙看着白云在风吹之下自由自在地飘过屋顶,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哽咽地长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那好,我不想让他替我辩护。”
“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我不想让这么个卑鄙小人做我的辩护律师。我宁愿自己辩护。”
“你不能那么做,西蒙,”萨拉冷冷地说。“别犯傻了。你对法律一窍不通。”
“可能我是一窍不通。”他第一次正视萨拉。“但你懂法,对吧,妈。你为什么不为我辩护?”
“我?我不能,西蒙。”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大律师吗?你至少非常清楚我的案子。你对此了如指掌。你甚至见过贾斯敏的尸体。”
“这就是我不能为你辩护的原因。我在这里面掺杂了太多个人感情。毕竟我是你的母亲……”
“没错。而且你还相信我无罪。”
“是的。”如果萨拉的声音中有那么点儿迟疑的话,那也是非常细微的,萨拉希望只有自己能觉察得到。“是的,我相信你无罪。”
“那就好。这就比理查德爵士强上一千倍。你应该为我辩护。”
“我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想,西蒙,但我不能。我说过,这里面掺杂了太多个人感情。聘请大律师就是要请位专业人士,一个法学专家,他能以最佳方式为你辩护,而不会……”
萨拉犹豫起来,一时语塞。
“不会什么,妈?不会真的在乎判的是有罪还是没罪,你是要这么说吗?”
“大概是吧,西蒙,是这样。这个体制就是这样运作的。”
“那这个体制就是一堆狗屎。”
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三人都在苦苦思索。西蒙的眼睛盯住萨拉。露西则在一旁干瞪眼,不敢插话。这已经不是法律咨询的问题了,她想,这是西蒙和他母亲之间的事。
“妈,你真的不能为我辩护吗?有这样的法律规定吗?”
萨拉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在她从业以来所学到的内容中搜寻,执业这么多年,她从未碰到过西蒙提出的问题。
“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律条文禁止这样做,西蒙,”萨拉犹豫不决地说。“只是约定俗成。”
“所以你乐意这么做,是吗?”
“我没说我乐意……”
“妈,听我说。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你一直在读书。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游泳,不能去踢球,因为你要写论文或者要读一本书。你总是这样。后来,你考试通过了,我们以为这下好了,结果你又有更多的考试,更多的论文,记得吗?有时你几个星期,几个月都不在家。学习、学习、学习,没完没了地学习。我永远见不到你。你说,学习比游戏、家务和做饭都重要,有一天我会明白的,等你成为律师的那一天我就会明白的。
“现在,你终于成了律师,而我却蹲在臭气熏天的监狱里,被指控我根本就没干的谋杀——我就不明白了。一点儿都不明白,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你不能为我辩护?你是个大律师——不比那个狗屁理查德爵士差——而且你对我的案子了如指掌,不管是他还是哪个大律师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不过是要你用学到的东西帮我。而你却说你不能,因为你是我母亲。岂有此理!”
西蒙别过脸去,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白云。萨拉惊呆了。她头一次见西蒙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
“你这话太残忍了,西蒙,”她无力地说。“我学习的时候并没有丢弃你……”
“你大概没那样想过,妈……”
“我没那样想过,而且也没那样做!我给你喂饭,给你穿衣,你有朋友,还有一位父亲——鲍勃,他长时间陪着你……”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头扎进书里?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咱们一家人跳出肮脏的贫民窟,就为这,因为我要为自己、为你和咱们全家创造一种新生活。一种可以让我们挺胸抬头、为之感到骄傲的生活,而不是整天像个受害者,怨天尤人,把一切都归咎于社会。这就是原因,西蒙。我也做到了,对吧?只是你……”
“只是我什么?”
萨拉绝望地摇着头。“只是你不明白,西蒙。你还是不明白,对吗?我不是只为我自己,我是为我们大家,特别是为你!可现在你看看……”她挥手指指脏乱不堪的周围。“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西蒙?”
“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吗,妈?”
“你不愿意,但还不是因为你,我们才来这儿的。别人没有……”
“好吧,现在我要你把我救出去!我就这点儿要求,妈,求求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别人都不知道。”
“你不该对我抱这种期望,西蒙……”
“为什么不该呢?你的刻苦我都看在眼里。那么刻苦,都为了什么?”
“上帝!”萨拉使劲儿拍着桌子。“你还没弄明白吗?我真希望你能知道,能明白,你始终在我身边,我是什么感受。你一方面拖累了我,一方面又是我努力的理由,是我做所有这一切的唯一理由……”
“那你是在说,你不能为我辩护,是因为法律禁止?还是说你不愿做,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是哪种,妈?告诉我。”
萨拉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法儿回答,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看着自己高大、绝望的儿子,看着他那铐在胸前的双手,哑口无言。
“还是说你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学习,都是为了给那些你既不认识也不关心的瘾君子、强盗辩护?是这么回事吗,妈?这就是你多年拼命学习换来的、让我们跳出贫民窟的伟大职业?”
“西蒙,你不明白!”萨拉试探着向西蒙伸出一只手。“你需要一个客观冷静的人为你辩护,而不是一个爱你的……”
“爱,狗屁!”西蒙把手抽开。“如果你真爱我,你就会为我辩护,那才是真的爱我。不是这个……”
“你需要一个顶级的、专做刑事辩护的御用大律师——一个不受感情牵绊、能干的人……”
“一个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人。不,我不需要,谢谢。”
“你这样只能让我感到愧疚,西蒙。你真正需要的是办案能力远远超过我的人。”
“我需要的是真正在乎我的人,妈。难道你不在乎我吗?”
“当然在乎啦,西蒙。这正是我做这一切努力的原因啊。正因为如此,我不应该按你说的做。如果我把事情弄砸了,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妈——难道你还不明白?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律师——露西也不例外——能像你这样关心这个案子。这就是我要你为我辩护的原因。”
他们对视着,都想拼命说服对方。平生第一次,萨拉觉得自己要在辩论中输了。落败,尽管不愿面对,但萨拉内心希望自己落败。她深吸一口气。“你真想这样,西蒙?即便我告诉你这很不明智?”
“我说一不二,妈。相信我。”
“准确地说,是你要相信我。”
“是的,没错。”西蒙嘴角露出紧张的微笑。“这么说你同意啦?”
萨拉犹豫着,努力保持淡然。“如果你一定要我来辩护的话。”
“妈!”他放声大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就是要你辩护,好吗?”
“好吧,西蒙。”她觉着自己像个牧师在祝福别人。“我答应你。”
只是萨拉并不是牧师,她不相信奇迹,特别是不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
“萨拉……”露西的声音中含有警告的味道。“我不太确定你能……”
“如果法律允许,我就为西蒙辩护,露西,我只能这么说。西蒙,你知道,法官要依据相关法律和判例作出裁定。如果法官不允许,我就不能为你辩护。如果你真想让我为你辩护,而法官也允许,那我就会做。我只能这么说。我还是觉着这样很不明智,或者说一点都不明智。”
“这样很明智,”西蒙无奈地坚持道。“必须这样,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