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官办公室里召开的内庭聆讯简短而紧张。格雷法官摘去了假发套,脱掉红袍,露出白衬衫和蓝色背带,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椅上。透过他身后的窗户,萨拉能看到乌斯河边公园里的树林。她、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以及初级律师詹姆斯·莫里斯也都摘掉了假发套,不过还都戴着硬翻领,穿着黑袍。他们坐在直背椅上,面前是法官那张老式皮饰面办公桌。
“好吧,纽比夫人?”格雷法官很放松地坐着,略微点了下头,他完全知道她想说什么,同时也对她带来的麻烦感到不悦。
萨拉长吸一口气,说道:“大人,今天下午证人作了两次非常有偏见的指证,一次提到了我委托人的犯罪记录,另一次提及报刊上的指控。虽然大人您上午已作出裁定,但我必须强调的是,即使陪审团从未看过报纸上的指控,这些指证也必然会抹黑我委托人的人品,从而对陪审团的判断产生不良影响。我谨向大人呈上我的意见,这个陪审团已经被偏见所左右,恐怕无法给予我委托人公平的审判。”
萨拉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急急忙忙地全说了出来,不禁有些脸红。但既然决定要说,她就要说清楚。实际上,在过去1年里,除了雪伦·吉尔伯特,约克郡还有两名妇女遭到过袭击。其中一个受害者是玛利亚·克莱顿,她被先奸后杀;另一个是卡伦·惠特克,她侥幸脱身。当地报纸认定这些暴力袭击是同一个人干的,于是刊登了一篇题为“套头蒙面的持刀歹徒”的报道。令警方倍感尴尬的是。这篇报道被几家全国性的报纸看中了,它们于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其中几家今天还派人来到了庭审现场。警方虽然进行了大量调查,但迄今为止仅有一人被送上法庭,这个人就是加里·哈克。两起案件都跟一把刀有关,其中一起还涉及一个蒙面套头帽,法官办公室里的所有律师都知道,警方正煞费苦心,要将哈克与另外两宗强奸案联系起来,但是调查至今仍没有任何进展。
加里只是被控强奸雪伦·吉尔伯特,不包括其他受害者。但在雪伦发言之后,萨拉的争论点是陪审团肯定怀疑另外两宗案子也是他犯的。尽管现有的关键证物——捆绑卡伦·惠特克的胶带上的那根头发——经过鉴定,不是加里的头发,这似乎证明了他的清白无辜。不过也由于加里·哈克没有被指控袭击卡伦·惠特克,萨拉无法在法庭上提及此事。
格雷法官扬起浓密的眉毛,显得有些不耐烦。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对我在两次特意对证人和陪审团作出的指示,表示不满?”
萨拉皱着眉头。“我当然很感激法官大人,不过……”
“不过,你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法官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萨拉暗下决心,不能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面前示弱。“我无意批评法官大人对审判的介入,但我求大人明鉴,证人证词造成的损害已经无法挽救了。”
“然后呢?”
“为了让我的委托人能接受公正的庭审,我认为应该重新开庭,召集新的陪审团,大人。审案地点最好也不要在约克,因为这个‘套头蒙面的持刀歹徒’在这里已经家喻户晓了。”
好吧,就这样了,她心想。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怎么办?
法官转头朝萨拉身边穿着丝质长袍的控方律师看去。“朱利安?”
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脸上挂着诡秘的微笑,萨拉对这种同僚间场面上的微笑并不陌生,且痛恨至极。朱利安,叫得好亲密啊,法官果然与他熟络!
“在我看来,大人对那两件事的处理方式无可挑剔。”劳埃德向萨拉投去慈祥的目光。“辩方律师如此投入地替她委托人辩护,我对此深表敬意,但是,上议院大法官办公室曾多次指示,要注意案件重审会耗费公共基金,不是吗?刑事起诉署肯定会以成本为由,强烈反对重审要求的。”
“我很清楚成本的重要性,大人,”萨拉坚定地回答。“但公共基金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司法公正,我必须重申,由于陪审团成员已经深受证人的影响,对他存有偏见,因此我的委托人不可能得到公正的审判。一上午就发生了两次!”她补充说,好像这是对她个人的指控一样。
格雷法官有些厌烦地抬起手,示意萨拉不要再说了。“好了,好了,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纽比夫人,你说得有道理。我也很清楚公共基金是干什么用的。”他停了片刻,用大拇指摩挲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萨拉下巴下方的某个部位。我的饰带上有污迹吗?萨拉不禁紧张地猜想着。没有啊,当然没有——这只是羞辱人、让人注意自己身份的另一种技巧而已。法官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了。
“我已经指示陪审团,对那两句话不予采纳,我在结案陈述时还会重申那些指示。在我看来,这应该足以让你的委托人得到他应有的公正审判。”
法官这些话似乎无懈可击,但最后那句中的讥讽显然在暗指一个事实:法庭中的每个人——她希望陪审团除外——都把加里·哈克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恶棍,几乎可以认定他有罪,应该被投入监狱。当然了,法官并没有这么说,只是……
“如果是这样,大人,我希望任何可能在法庭上出现的、涉及雪伦·吉尔伯特女士人品的无情指证也应得到同样仁慈的待遇。”
这句话尖刻任性,而且显得不太明智。法官的脸拉下来了。“你误解我了,萨拉·纽比夫人。我今天下午的指示不是仁慈的表现,而且无论对你还是你的委托人,我都不会表现出仁慈。这是一起极其令人反感的强奸案,审理过程中要对受害者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我本来以为,你作为一名年轻女性,会理解这一点。”
年轻女性,萨拉心想。真诡异,这个词在一个场合是褒义,到了另一个场合却让人感觉受到了侮辱。她傻傻地继续强作申辩:“当然,大人,可她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无可挑剔,如果我委托人的经历要被呈现给陪审团,那么为公平起见……”
“你没抓住重点,纽比夫人。你的委托人的经历并没有被呈现给陪审团,而且也不会被呈现,除非你自己要告诉他们。所以说,雪伦·吉尔伯特女士过去的性生活与本案无关,如果你就此提出指控,是很不恰当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是的。”萨拉咬着嘴唇,心中从一默念到十,然后说:“感谢大人。”说完,她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在萨拉起身离去时,无论出于条件反射式的礼貌,或是要进一步羞辱她,办公室里的三个男人全都站了起来,但没有跟她一起离开。她打开门,转身颌首致意,却看到法官脸上流露出嘲弄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纽比夫人,要知道,在座的我们都是女权主义者。”
萨拉在铺有细软地毯的走廊上大步流星地走着,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感。她在中途停了一下,感到疑惑,她似乎听到法官办公室传来阵阵笑声,朱利安和他的初级律师还没出来。然后,她冲进更衣室,用手指扯着饰带上的纽扣。
我弄砸了,萨拉心想。这是我至今经手的头号大案,可开庭第一天,我就无缘无故地把法官惹毛了。我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少女,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澎湃的激情,口无遮拦地声言正义,接下来的一周,他们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跟我过不去。
萨拉对着镜子,看着脸面潮红的自己,没有感觉中那么滚烫,她松了一口气。这张脸还是很有魅力的,而且衬托着齐肩黑发、淡褐色眼睛,只是眼睛周边开始出现一些细密的皱纹。也许皱纹早就有了,只是18个月前开始戴隐形眼镜时她才留意到而已。视力一变好,问题就接踵而至,缺点都暴露无遗,她心里想,这还真够讽刺的。
正当萨拉摘下饰带时,另一个大律师走了进来。他叫赛文德拉·博斯,是个年轻的印度人,跟萨拉来自同一个律师事务所。虽然他比她年轻7岁,但他们两个同时获得了大律师资格。除了露西,赛文德拉算是最与她投缘的同事了。赛文微笑着。“嗨!强奸大案的辩护律师!进展如何啊?”
“很糟糕!”萨拉把假发套丢进公文包里。“受害者很强硬,对我委托人的犯罪纪录说三道四,我向法官抱怨时,他居然告诉我他是个女权主义者!”
“什么?”赛文德拉笑了。“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老家伙斯图亚特·格雷吧?”
“正是他,这只老狐狸。他至少65岁了,外加228斤的体重。他现在肯定和老友朱利安在办公室都笑抽了,他竟然告诉我要尊重妇女的权利!”
赛文高兴地咧着嘴笑。“喔,你应该尊重啊,你知道的!他说得倒没错。世界在变,如今妇女和黑人都有投票权了。”
“真的吗?我没听说啊。没人告诉过我。”萨拉苦笑着。“我弄砸了,像个菜鸟一样,冒冒失失地要求重审,他当然会告诉我理由不充分,而且会浪费公共资金,等等,拿诸如此类的理由搪塞我……我该怎么办,赛文,嗯?难道就坐在那里,微笑着逆来顺受,任由他们玩弄?”
“那可不像你的为人……”赛文德拉的话还没说完,朱利安·劳埃德·戴维斯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他朝萨拉点点头。“别太往心里去,好吗?”
萨拉拿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当然不会,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
他友善地微笑。“就像这个案件一样。”
萨拉回嘴道:“哦,你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会告诉我的委托人,加里听了肯定很高兴!”
萨拉狡黠地朝赛文德拉眨眨眼,然后离开了。她对自己的机智回答感到很满意,沿着18世纪的宽大楼梯,她一路跑下,来到大厅入口,那里聚集着保安、证人和一些正在离去的学生,中间坐着露西·帕森斯。露西是个身形高大、慈祥和蔼的事务律师,穿着肥大的黑色套装。她站了起来,满含期待。
“运气如何?”
“不怎么样,抱歉,我刚才把他们都得罪了。走吧,咱们去看看鲁道夫·瓦伦蒂诺[1]。”
两人朝楼梯走去,走向看守所。加里·哈克正被关在那里,等着“四集团”[2]的运囚车把他带回赫尔监狱过夜。她们穿过大门,离开了那富丽堂皇、令人叹为观止的法庭,离开了它那古老的橡木饰板、灰泥立柱和带有异国风情的穹顶,进入了一个灰暗悲凉的世界,这里只有没铺地毯的石廊和叮当作响的牢门。在她们走到楼梯底部时,正巧碰上刚要离开的警探。
“啊哈,这不是在法庭上唱反调的人嘛!你好啊,萨拉。这位是露西·帕森斯,没错吧?”
“没错,我的事务律师。”萨拉冲着侦缉督察特里·贝特森冷笑。他是刑事调查部里少数几个让萨拉看得上眼的人之一。特里那身双排扣套装,一如既往地穿得像是运动套装,皱巴巴的。也许问题出在他的领带上,那领带吊在领扣下方数厘米的地方,或者问题出在衣服下面的那副身板上,四肢懒散放松,肩部宽阔。每次萨拉看到这个男人,都觉得他更像是个爱好运动的大孩子,而不是资深的刑事探员。虽然她表面冷淡,但每次与特里谈话总让她心绪不宁。他还是个鳏夫[3],这给他平添了不少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