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开始震动时她坐在机场大巴上,夜幕已经降临,Y坐的飞机还没开始滑行。起飞的那一刹那,闪光的银色翅膀向黯淡的高空攀升,他会想到什么呢?想到她,想到妻子,想到一别十年后再次见到的那几位女同学?也许想到了他的父亲(在去机场途中他接到过他的电话)。想到毁灭?他买了保险,这是他留给妻子的,他知道他不会用到这些钱。他没有宗教信仰,她想他不会想到上帝或者菩萨。她打开手机,看见了这条短消息。大巴开动了,她感到冷,她穿了一件绿毛衣,下面是条白底绿圆点裙,刚过膝盖,她打算下车后叫一辆出租车,但愿不会感冒。
她拿出书来看,然而她的胸口,说不准是哪儿,闷得难受,脑电图证实她患有脑血管痉挛,吃止疼药也许会影响她的智力,但不会影响她的胸口。她看不进书。她无法不想Y。
两个小时前,他们俩在一间咖啡馆门口停下了,它有朴素的门面,在有历史的一条马路上。掀开门帘后她发现并不喜欢那里,装修繁琐,小饰物一大堆,使得整间屋子看起来缺少活气。还是坐下了。一个半小时的剩余时间,为什么没别的地方可去(外面天气不错)?一个男人站到他们的小圆桌旁放下两份单子。她在印度奶茶和蒙古奶茶之间犹豫。柔滑的甜蜜的印度奶茶,她决定了。Y要了绿茶。男人转身进了吧台(旁边就是厨房)。
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他们面对着面,其实她不希望她在他对面坐下。靠近玻璃窗的地方有三人长沙发,沙发边上的两堵墙下半部分被照片糊满了,沙发布的颜色是一种沉闷的蓝色,被绷得紧紧的,不想让人坐上去的气鼓鼓的样子。但那样能使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笑着哭了,她想不起来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又是对着谁。他也笑,满口不齐的牙齿,有几次抬起左手,仿佛要挡住她的目光,仿佛要避开将来可能会有的一些麻烦,这只要避开她的手很快往下折了九十度,停在她的头发上,像要保护她似的。他另一只手里夹着烟。后来这两只手为她照了相。相机很小巧。她希望那是黑白照片。他们两个人没有一起照过照片。她心里记得他的样子就行了。
Y已经有好几张她的照片,有数码的也有胶片的。他会仔细地保存它们吗?如果它们不是被撕碎,扔进废纸处理机(没有自生自灭的可能),他会把那些冲印出的照片塞进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一个式样简单的公家信封?或者夹在某本厚书中间,他认为没有人会去翻看的一本书?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会拿出它们,平放在桌上,盯着它们看吗?看每一个细微之处:插进发间的手指(它们根根卷曲,她从来不用梳子梳理它们)。绿色的眼影。睁大的眼睛。干裂的嘴唇。脖颈上的横纹。相纸十分光滑,看着它就像看一片湖水,一开始,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慢慢走下去,身体上就有了反应,冰凉或是温暖,湖底有什么东西硌了脚,拣起来,认出是自己丢失的旧物,一块小石子,或者一颗宝石,在同样的阳光下有着不同的光泽度。这不是她给他的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
比如信。
二十岁时她对人说,在她二十五岁以后她就不再用自己的心了,她想活得久一些,长寿而健康的人都不会折腾自己的心。她记得王尔德说过:二十年的恋爱,会让一个女人变成废墟。她不想自己变得越来越细小,风和阳光能让废墟飞舞,但那只是灰尘。老而脏。她经常唠叨自己不会再恋爱了。显然现在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她给Y写信。她总是在右边台灯的照耀下打字,凌晨时分,四周安静,电脑机箱的嘶嘶声像你熟悉的枕边人的呼吸。流畅的文字飞快地出现在屏幕上,伴随着键盘的哒哒声,流得太快了,不像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更像一场大雨浇透了她。每次发送的同时信件保存在发件箱中。她写那些是给他?给她自己?她想不清楚。最近这段日子她几次重读那些信,但她不能保证日后还会。
这些信不交代任何事件。
讲述她和其他男人的情况,她选择躺在他身边的时候,有时她会不时地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她的掌纹比他的多很多,她总是跟他讲自己的故事,听起来也确实不少。讲述从前爱上的一个吉他手,分手后自己过了一段怎样不愉快的日子;又是怎样被另一位照看,自己如何渐渐萌生情感。当然不能说把什么都清楚地交代了,还有别的情人她没有告诉给他,不过那是她自己的自由,她讲了她愿意讲的。Y很配合地听她讲,通常一句话不说,有时他用练过哑铃的双臂把她一把揽来放到自己身上,Y的个头不高,也不壮实,她的体重不算轻盈,她知道原由却总是惊讶地捏着他的上臂。她向他越凑越近,这样她不再讲话了。有一次她还向Y说起自己企图自杀的事。Y的眉毛皱起了,他在担心我,她想,但什么事都没真正发生呀,但她开始说了。说着说着泪珠开始颤抖着向下巴滑去。不过春天的气象变化很快,早上是晴天傍晚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她听到Y以认真的表情慢吞吞的语气说道,和你一起真累。是的,我让你厌烦了。于是她立即下了地,穿上衣服,随后Y就听到“砰”的一声门响。怀着气愤的心情置身在中雨下的马路上,实在是很不舒服的,因此一路上她尽量使自己想着在家里等着她的F。第二天Y来找她了,在维也纳女人亲自做糕饼的小咖啡馆里,通过安详的交流(酸奶酪蛋糕使人心平气和),他们和解了(Y解释原文如下——我听着都替你累)。那天出了大太阳,他们在路上散了很长时间的步,散出一身汗水。
一天在床上,她问Y,你妻子现在还爱你吗?是的,她说离开我活不下去。那你现在还爱她吗?爱吧,不过没有她那么深。我现在不再爱他了。谁?我的前男友G,他发福了,弹琴没有进步,除你妻子以外,你曾经爱过其他女人吗?有过。Y严肃地回忆了一会儿。她长得怎么样?很高,一米七多。她把紧紧搂住他的手臂松了下来。为什么你不娶她,那时你的妻子只是你的女友。Y不吭声。她现在在哪儿?不知道,后来我们不再见面了,我度蜜月时去了她的家乡,一个人找过她。他们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说话,要是我真爱上你了怎么办?她微笑着看他,你怎么办?她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他了。别想那么多,顺其自然?Y回答。她的一缕卷发进了他的嘴,他伸手把它捞出来,两个人的脖子各自弯曲了一些角度接起吻来。随后是断断续续的一番接一番的性爱,她心里又充满了喜悦,她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类似回光返照,第二天起床后她发现自己面色苍白了,有了浓重的黑眼圈),她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但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天晚上她回家后倒头便睡,全身都感到酸痛)。他看起来同样十分满足,等她慢慢地穿上衣服站起来,他们就出去吃晚饭了。
在他临走前一天,他们又有了一次漫长的散步(第二天Y发短信告诉她,昨晚睡得很死,梦里还在和你一起走路,搂着你的肩)。这次散步时,她把自己的担忧向他提了出来。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你会觉得危险了?到了非一起生活不可的地步,Y并且补充,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我妻子的。尽管她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答案,但她的胸口还是闷了一下,当然她不准备回答他,不管怎样,她都将永远爱他。她知道没人能做得到,她不相信有什么伟大爱情不会受到占有欲的损害。她冷静地对他说,她明白了。她突然想到了男友,她不想失去他,如果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就必须独自承受那个答案了。
每次见面我都觉得是最后一次了,Y说,告诉我,它能存在多久?她心里想,要是我生了绝症,或者残废,不,不要毁容,这样他会离开他的妻子来陪我吗?其实,即使他真的离婚,她也未必和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谁说一个女人生来就得有丈夫和孩子才能得到幸福?她知道Y清楚这一点,她可不想被谁束缚住。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你的,她微笑着说,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回到旅馆后他们又在同一张床上躺下了,他们彼此不再讨论,很用力地缠绵起来,她想,这一次,该不会是句号吧。她提出第二天要送他去机场。
她竟然忘了他需要在中午十二点前退房。于是他们只能在路上闲逛,幸好,天气不算炎热,慢慢地他们开始手拉手,在一条寂静少人的马路上他们短暂地停下接了吻。后来他们进了咖啡馆,刚开始时相对无语,她几乎想起身离开了,但是绝望——他很快就要回到他应该呆的地方——抓住了她,她开始胡思乱想。她想和他有个孩子,她闭起眼睛,几乎看到了等待有个孩子时全力以赴的,圆滚滚的安静的自己,然后是长着一头稀疏的黑色卷发的小脑袋,但她又想,如果真的有了,岂不是会很矮(他们俩都不算高)?此外她想到他疲劳时头皮会发麻,那么这个孩子一累起来,脑血管就会在发麻的头皮下痉挛了,看来这是个挺糟糕的组合,她心中想象的孩子是健康漂亮的,不过有了孩子,她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喜欢谁就同谁在一起了。将来她会有小孩吗?
时间继续向前移动(多沉重的时刻都会以同样速度流逝),她又陪着他乘大巴去机场了,她就是坐这班车把他接来的。他们手指扣着手指坐在车厢后排,渐渐地她的情绪又低了下来。为了使她振作起来,他先是吻了她,又跟她说起一个她感兴趣的故事,她闻着他嘴里淡而熟悉的烟草味,几乎要哭出来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能相会呢?那时是否还能像眼下这样情意绵绵,也是未知。不行她想,这样下去我的睫毛膏统统要糊掉了,她继续发挥她编故事的能力,这一次她把Y带去了一栋木屋,(因为时日有限)他们不需要干任何工作,不知疲倦地交谈和做爱是必须的,得有一个阿姨(健壮的农妇)每天来为他们打扫做饭。轮流吸烟。朗读小说。林中漫步。加上钓鱼(放夜钓:一节10CM左右的竹片,5-6米足够坚韧的鱼线,几种鱼钩以对付不同鱼种)。
大巴停下了,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Y靠在了栏杆上,离自动门七八步左右的地方。他抽出一支香烟,他的边上就是一个银色垃圾筒,一个揿灭烟头的好地方。他的双手空出来后很快转移到了她的双肩上,他们在它旁边拥抱,四目相接,嘴唇轻轻磨蹭。人们经过时,瞧上他们一眼。此刻她想要他,但他们还是默默分开了。
浦东机场平面示意图,她找到了钟点房,她指给他看,二楼,还有五分钟他就要进安检线了。她背对着他站上向下的自动扶梯,右手朝后轻轻地摇了几摇,下到二层时她抬起头,看到他的面孔在三层栏杆边,离她远远的。他不会喊住她。他在此地呆了八天。他只带了几件极简单的替换衣服,她每天见他都有不同风格的搭配。这件事F并不知道,也可能知道。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艾略特《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