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向导强巴将绳梯固定在悬崖树桩上,我抓住晃晃悠悠的绳梯爬下绝壁,来到半山腰。然后拉住草根树枝,攀住石缝岩角,一点点向那棵兀立在峭壁上的枝繁叶茂的大青树靠拢去。
大青树冠一团盘成网络状的枝丫上,搭着一只硕大的盆形鸟巢,这是一对蛇雕的窝。蛇雕又名白腹蛇雕,亦称横髻山鹢,是一种珍贵的大型猛禽。春天是蛇雕孵卵抱窝的季节,我这次冒险的目的,就是要近距离观察了解蛇雕繁殖和育雏的整个过程,揭开蛇雕的家庭生活之谜。我早已侦察过地形,在离那棵大青树约三十公尺的峭壁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石坑,刚好容得下一个人,位置稍稍比雕巢高两米左右,居高临下,蛇雕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是个绝佳的观察角度。
我小心翼翼地向石坑爬去,乳白色的晨岚渐渐被太阳蒸干,能见度越来越高。当我爬到离大青树还有五十来米时,那只正在抱窝的雌蛇雕从巢里伸出脑袋,不安地四下张望,“呦呀——”发出一声啸叫。虽有灌木和草丛的遮挡,但雕眼锐利,肯定已经看见我了。我不再注意隐蔽自己,也不再顾虑是否会弄出响声,手脚并用,加快速度朝石坑移动。此时鸟巢里只有一只雌蛇雕,雄蛇雕外出觅食去了。我是个动物行为学家,了解鸟的品性,当雌鸟正在孵卵时,即使周围有异常动静,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离巢进行攻击的。对雌鸟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守护好自己正在孵化的宝贝蛋,它的反应必定是用连续的鸣叫声召唤雄鸟飞回来救驾。因而我必须趁雄蛇雕还没回巢之际,赶到相对安全的石坑,不然的话,在地势十分险峻的半山腰受到蛇雕的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离石坑还有七八米远,这一段峭壁上不长荒草和灌木,我已完全暴露在雌蛇雕的视界内。对营巢性的鸟类来说,窝巢附近出现陌生东西,五十米是个警戒距离,会引起喧嚣与骚动,三十米是个危险距离,会引起逃离或攻击。雌蛇雕跳出巢来,站在巢前那根横枝上,黑白褐三色相间的羽毛不安地抖动,颈羽恣张,双翅半开,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起飞攻击的姿势,发出一声声急切的鸣叫。不出我所料,它虽然气势汹汹,却并没朝我扑飞过来,守巢护卵的母性本能抑制了它的攻击冲动。
远方的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雕啸,雄蛇雕像颗褐色的流星,从彩云间俯冲下来了。我赶紧一个冲刺,越过最后几米峭壁,跳进石坑。
雄蛇雕先在树冠上空盘旋了一圈,大约是查看巢内的雕卵是否被盗窃或掠夺,然后双翅高吊双爪抻直做了个漂亮的降落动作,停栖在雌蛇雕的身边。一只翅膀搭在雌蛇雕身上,轻轻拍打着,嘴里吐出一串柔和的叫声,好像在安慰受惊的妻子:别怕,我就在你身边,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雌蛇雕恣张的颈羽恢复了原状,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但仍冲着我不停地啸叫,似乎是在催促雄蛇雕对我发起攻击,把我这个不速之客驱赶出去。
雄蛇雕腾飞起来,呦呦啸叫着,朝我扑飞过来。我晓得像蛇雕这样的大型猛禽,不比一般的小鸟,见到人唯恐避之不及;蛇雕刚烈勇猛,尤其是雄蛇雕,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小,不乏同人搏杀的勇气。我要在石坑里待下去,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因此我早就准备了好几套应付蛇雕袭击的办法。我从背囊里掏出一只电子小喇叭,在雄蛇雕快飞临我头顶时,出其不意地用力吹响喇叭。“呜——呜呜——”喑哑苍凉的喇叭声就像一头负伤的豹子在发出如泣如诉的吼叫,在空旷静谧的山谷飘扬回荡。雄蛇雕吃了一惊,偏仄翅膀,拐了个弯,在我的头顶画了一道弧线,飞回大青树去。我立刻放下小喇叭,一动不动地蹲在石坑里。我是这样想的,当雄蛇雕对我发起攻击,我就用小喇叭的噪音予以还击,当它停止攻击,我就蛰伏不动,几次以后,就会给它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我是不可能被它赶走的,只要它放弃攻击,我也乐意和平共处,既不会伤害它和它的妻小,也不会对它们构成任何威胁。
雌蛇雕见丈夫吃了败仗,极为恼火,神经质地在窝巢四周的树枝上跳过来跳过去,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好像在埋怨雄蛇雕:你这个窝囊废,一点用也没有!
雄蛇雕再次拍扇翅膀飞升起来,我也将小喇叭贴在嘴唇上,气沉丹田,准备吹奏。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那棵大青树茂密的树冠里,扑喇喇又飞出两只深颜色的鸟来,跟随在雄蛇雕后面,也朝我扑飞过来。刚开始,我以为又冒出两只蛇雕了,不由得捏了把汗,对付两只蛇雕我都有点手忙脚乱,再来两只蛇雕,岂不是要把我撕成碎片?但仔细看去,那两只新加盟的鸟体形娇小,只及雄蛇雕的三分之一大,叫声婉转悦耳,羽毛大部分为黑色,嘴喙呈琥珀色,脖颈上方紧靠眼睛有两块金黄色的肉垂,十分醒目。这不是鹩哥吗!一瞬间,我的思维像中了逻辑炸弹,一片混乱。
蛇雕属于隼形目鹰科类猛禽,鹩哥属于雀形目椋鸟科飞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鸟类,怎么可能合成一伙向我攻击?更让我目瞪口呆的原因是,蛇雕顾名思义自然是嗜食蛇类,但在无蛇可食时也兼食其他小型鸟兽。教课书上就明确指出,蛇雕是各种雀鸟的天敌,也就是说,鹩哥被列入蛇雕的食谱,两者之间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怎么可能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呢?我大惑不解,混混沌沌,神思恍惚。
转眼之间,那只雄蛇雕已飞临石坑的上空,伸出一只覆盖着一层淡褐色羽毛的脚爪,朝我抓来。蛇雕的爪子遒劲犀利,能毫不费力地刺进野兔的脊背,能一把就捏碎锦蛇的脖子,我若被它抓上一把,肯定皮开肉绽。我急忙收回紊乱的思绪,去吹喇叭,“呜……”刚刚吹出半个音符,雕爪已经落了下来,我没有办法,只好举起小喇叭抵挡。雕爪敏捷地抓住小喇叭,两只巨大的翅膀鼓起一团团劲风,我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与我争夺小喇叭,我被拉得站了起来,并有点站不稳了。我想我一定不能松手,倒不是舍不得这支做工精巧的电子小喇叭,而是担心一旦小喇叭被缴了去,会助长雄蛇雕的嚣张气焰,更凶猛更频繁地向我攻击。我一只手攥紧小喇叭,一只手去抱身边的岩壁,以求稳住自己的身体。这时,两只鹩哥也飞到我的头顶,啾儿啾儿尖叫着,俯冲下来,一撅尾羽,像小型轰炸机扔炸弹一样,屙出两泡稀粪,不偏不倚,都喷在我的脸上。我的脸顿时变成一个肮脏的厕所。鸟粪虽不及狗屎那般恶臭,却也有股令人恶心反胃的腥味。我脸上粪汁四溢,眼不能睁嘴不能张鼻子不能呼吸,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攥住小喇叭的手,用袖子揩抹脸上的污秽。
“呦——”雄蛇雕兴奋得长啸一声,带着那支小喇叭飞回大青树冠。雌蛇雕高兴地迎上去,用嘴喙啄啄雄蛇雕的颈羽,以示嘉奖。两只蛇雕就像对付一条毒蛇一样用尖爪利喙撕扯那支小喇叭,不一会儿便将小喇叭拆卸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过程中,那对鹩哥停栖在大青树冠的另一端,在枝丫间蹦蹦跳跳,一副欢庆胜利的神态,还不时朝两只蛇雕投去谄媚的眼光,送去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像是在歌颂雄蛇雕的英武勇猛。
我脑子里跳出这么两句成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雄蛇雕解决了小喇叭,又凌空盘旋,企图再次对我发起攻击。我掏出体育比赛用的发令枪,这种枪只有火药爆响,不能射击子弹,但吓唬吓唬蛇雕是绰绰有余的。
那对鹩哥也跟着雄蛇雕振翅而起,并抢在雄蛇雕的前面,啾啾叫着,好像要打头阵抢头功的样子。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鹩哥是一种吃昆虫和果实的鸟,爪子细嫩,娇弱无力,我才不怕它们呢,要是它们敢来抓我啄我的话,我虽是文弱书生,也可一把就捏死它们;我想,它们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朝我脸上喷粪了。它们刚才已经这样做了,肚子已经拉空,消化也得有个过程,不可能这么快就又制造出一大泡稀粪来的,总不见得将肠子也屙出来当武器袭击我吧!
我蹲在石坑里不动声色,任凭两只鹩哥从我头顶飞过,它们果然无粪可喷,只洒下一串短促的訾骂声。我只当是空谷鸟鸣,不予理睬。那只雄蛇雕在空中兜着圈子,看样子是在寻找合适的俯冲角度,我的视线紧紧追踪着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突然,我听见头顶传来沙沙声响,抬脸望去,两只短命的鹩哥,停栖在我头顶约十来公尺高的峭壁上,爪子飞快刨动石缝里的沙土,砂粒和土屑像条小瀑布,飞流直下,岩壁上烟尘滚滚,尘土和小石子噼噼啪啪打在我的头上和身上,虽不至于受伤,却无法睁开眼睛。耳边响起双翅摇动的呼呼声,我意识到,雄蛇雕趁机朝我俯冲下来了,幸亏我已准备好了发令枪,立即扣动扳机。
“砰!”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翅膀摇动的呼呼声远去了,头顶流泄的泥沙也停止了。无论蛇雕还是鹩哥,都害怕火药的爆炸声和刺鼻的硝烟味。
我勉强睁开眼,一身尘土,就像洗了一次泥浴。想不到小小的鹩哥还诡计多端,挺会捉弄人的。
雄蛇雕和那对鹩哥受枪声的惊吓,拼命拍扇翅膀向对面山峰逃遁。那只在大青树冠上鸣叫助战的雌蛇雕也尖啸一声,振翅逃向远方。很快,它们就变成越来越模糊的小黑点,隐没在云朵里。
我并不担心它们会弃巢而去。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盆形雕巢里有两枚浅灰色的鸟卵,就像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绑住这两只蛇雕的心,它们不会逃得太远,天黑以前必定会归巢的,对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果然不出我所料,薄暮弥漫山谷时,两只蛇雕飞回大青树来,缩进盆形巢内,雌雄挤在一起,大概是互相壮胆吧。过了一会儿,那对鹩哥也偷偷摸摸地出现在大青树的枝丫间,藏匿在一簇簇叶子后面,瞪起狡黠的小眼珠,透过缝隙窥望我的举动。我像石头似的蹲伏在石坑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