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它们在大青树上啄食虫子充饥,又遇到晨猎归来的帅郎与贵夫人,它们忐忑不安地躲在叶丛后面窥望,没发现两只成年蛇雕有任何要加害它们的迹象。它们不由得萌生了要在这棵大青树上长期住下去的念头。
这念头十分荒唐,却又非常现实。蛇雕嗜食蛇类,不管多凶猛的毒蛇,一见蛇雕便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以断言,以这棵大青树为中心,方圆几里内的毒蛇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一条敢在这里出没的。这才是它们梦寐以求的没有毒蛇踪迹的理想净土。它们吃够了蛇的苦头,要想彻底摆脱蛇害,舍此之外,别无选择。
它们试探着衔了几根枯枝在树丫上建窝筑巢,帅郎和贵夫人明明看见了也不来干涉,这使它们欣喜如狂,胆子也大了许多,老毛砌墙,徐娘铺草,很快筑就一只结构精巧的元宝状窝巢。
它们都是饱经风霜有一定生活阅历的老鹩哥,它们知道,光凭昨天将倒悬在枝头的幼雕救起来这一点,要想长期得到两只成年蛇雕的庇护,要想让习惯于以小型鸟兽为食的蛇雕永远不对它们动杀机开杀戒,哪怕食物匮乏饥寒交迫时也不来抓吃它们将来要孵化的小鹩哥,是极不现实的。恩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变质,救命之恩也不例外。人情薄如纸,人情淡如水,更何况鸟情?只怕是比纸更薄比水更淡!它们晓得,蛇雕是强者,它们是弱者,强者往往都是些寡情薄义喜怒无常的家伙,说翻脸就翻脸,说变卦就变卦;世界上只有强者玩弄弱者的感情,而不可能相反,弱者去利用强者的感情。要想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长期与蛇雕共栖在一棵树上,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利用它们救过幼雕这件事为契机,做出能让蛇雕开颜欢心并对蛇雕生存有实际好处的事情,以巩固它们之间极不相衬因此也就极不牢靠的友谊。感情虽然靠不住,但利益是永恒的。一旦蛇雕觉得它们是有用的、必不可少的,或者说失去它们会觉得很麻烦很不方便,蛇雕才会打心眼里欢迎它们做邻居,并长久善待它们和它们的孩子,弱者和强者才能和平共处共享未来。
展示实用价值,才有存在意义。
这时,那只幼雕在盆状窝巢里屙了一泡屎尿,干干净净的雕巢被弄得一塌糊涂。贵夫人大皱其眉,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表情将幼雕赶出窝来,然后用嘴将被污染的草丝一根根衔出窝去扔掉。它显然很不喜欢做这项工作,小心翼翼地用嘴尖叼住未染上粪便的草茎,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往外拉,那副活受罪的难受模样很像好莱坞女明星为了赢得观众好感追求更大的票房价值而跑到难民收容所替一位患恶性痢疾卧床不起的老头换洗被褥。尽管贵夫人十分的小心谨慎,但这档子活计操作起来难度系数确实很大,在拉扯一团草丝时,一不留神,污秽还是溅到了它的嘴壳上。它赶紧将嘴喙在树皮上擦了又擦,还瞪了幼雕一眼,叽里咕噜小声叫骂起来,骂词大意是:讨债鬼,这么大了还要尿床,要是我会用针线的话,非把你的屁眼儿缝起来不可!我这么描写,绝非要贬低贵夫人。厌恶粪便是人(鸟)之常情;世界上再贤惠慈祥的母亲,也不会喜欢孩子的粪便,性错乱和审丑者除外。何况蛇雕没有手,靠用嘴喙清除污秽,其恶心程度可想而知。
受了呵斥的幼雕怕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急欲躲开贵夫人,在枝丫上摇摇摆摆行走,差点又要摔翻了。
老毛和徐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双双从树丫起飞,兵分两路;徐娘飞到幼雕跟前,柔声轻叫,抚慰和照料心慌意乱的幼雕,免得它一不留神又要在树枝上翻跟头;老毛则飞到雕巢旁,卖力地将巢内肮脏的草丝叼出去扔掉,又从山壁刈割干净的草丝,将雕巢铺排得焕然一新。
用嘴搬运沾满粪便的草丝,无疑是一桩又脏又累的活,不一会,老毛满头满脸都溅落了污秽。蛇雕是典型是食肉动物,排泄物臭气熏天,闻多了鼻子就要失灵,想呕又呕不出来。但老毛却干得非常起劲,无怨无悔。只要能够远离毒蛇,使自己和后代存活下去,苦一点累一点脏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老毛说不定边干活边朝一旁的贵夫人啁啾,用谄媚的神态说:尊敬的蛇雕夫人,您哪能干这样的粗活,千万别再弄脏您高贵的嘴和您漂亮的羽毛了。从此以后,清洗窝巢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哦,请允许我们在您的旁边搭一个巢,那我们就可以随叫随到,为您和您的宝贝幼雕效力了。
贵夫人当然很乐意两只鹩哥来替它干这些烦心耗神的琐碎杂事,尤其是帮它清洗巢内的粪便,对它来说等于免除了它的苦役;替它照看幼雕也很重要,免得它外出猎食老要提心吊胆生怕家里出事。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这样想,就让这两个傻瓜住下来好了,反正不用开工钱,嘿,要是闹饥荒,还是伸爪就可以抓来吃的美味佳肴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默许了两只鹩哥在下层树冠筑巢,说不定它还就地扳下一根枯枝,当做建筑材料送给老毛,以示赞许。
老毛和徐娘心花怒放,欣喜如狂,很可能跳起了鸟类舞蹈,还朝贵夫人发出一串串感激涕零的鸣叫。
一份卖身为奴的契约就此敲定,一种罕见的共栖关系就此形成。
这对鹩哥高妙的生存策略获得了巨大成功,它们虽然比平时要辛苦得多,但却换来了高度的安全感:再也不用担心毒蛇会钻进它们的巢来,偶尔有一条缺乏自知之明的蛇游荡到大青树,它们一发出报警的尖叫,帅郎和贵夫人立刻就会将自投网罗的蛇抓住撕碎并吞食掉。它们产下一窝鸟卵,稳稳当当地孵化成雏鸟,又顺顺利利地抚养它们长大。当小鹩哥们拍扇长硬的翅膀,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老毛和徐娘为自己终于成功地哺育大一窝小鹩哥而激动得浑身颤抖。
多年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多年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
假如我的上述推理成立的话,就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疑团:老毛和徐娘为什么在四只小鹩哥惨遭杀害、元宝状窝巢被毁坏、自己的老命也差一点葬送掉的情况下,仍回到大青树来,企图重新成为蛇雕的邻居?它们多半是这样想的:蛇雕虽然无情,毒蛇更为可恶;它们有过许多次惨痛的教训,到其他地方去筑窝建巢,不可避免要被防不胜防的蛇类弄得家破鸟亡;在大青树生活,虽然也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但却有存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更小心谨慎,只要更勤快努力,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是有可能将卵孵化成雏鸟又将雏鸟养大并送上蓝天的;要么带着一腔冤仇远走高飞,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无疑要重蹈覆辙,像过去一样每产一窝卵都被毒蛇抢劫一空,成为蛇类的供食机器;要么忍气吞声,忘掉这家子蛇雕屠杀四只小鹩哥的悲惨往事,化干戈为玉帛,继续像侍候主子一样侍候这家子蛇雕,别扭当然是别扭的,但却增加了生存概率,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繁殖后代的成功概率。
它们或许还这样想,不错,它们辛辛苦苦孵化并养大的四只小鹩哥都死于非命,先后葬送在这家子蛇雕手里,但若换一种观念去思维,换一个角度去分析,这一连串的灾祸并不是说绝对不可避免的。假如那条可恶的灰鼠蛇没咬着相思豆的翅膀将相思豆带到大青树冠上去,小雌鸟相思豆就不会被两只幼雕当做玩具虐杀致死;假如两只幼雕不是太调皮太捣蛋太喜欢互相之间打来打去,就不会失足从大青树上栽落下去,不发生幼雕坠树事件,帅郎和贵夫人也就不会暴跳如雷捣毁鸟巢杀害小雄鸟脑白金和小雌鸟橄榄绿;假如水晶球别那么冲动别那么计较,端正弱者心态,放弃报复念头,别去主动招惹幼雕武大,别朝武大头上喷粪,幼雕武大也就不会被激怒,水晶球当然也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假如在水晶球飞上蓝天后,它们做父母的能更明智些,坚决制止水晶球胡闹,采取断然措施不让水晶球去戏弄奚落幼雕武大,而是立即让水晶球远走高飞,水晶球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假如……这一连串的假如,给它们原本绝望的心,像枯草复苏一样生出新的希望来,尽管是充满眼泪充满幻想充满苦涩的希望,但总比一点也没有希望要好。
它们选择了重返大青树。这虽是无奈的选择,含泪的选择,却也是明智的选择。
遗憾的是,这家子蛇雕不需要它们了,嫌弃它们了,它们便有了想当奴隶而当不稳的苦恼。
老毛和徐娘站在旧巢废墟上,嘴对嘴呦呦呀呀喳喳小声鸣叫着,像是在商议着什么。突然,它们扇动翅膀飞离了大青树,朝我飞来,栖落到离我仅有两步远的一块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它们本能地掠翅想逃,但它们互相凝望了一眼后,又收敛起双翼,打消了飞逃的念头。我有一种感觉,它们飞到我面前是有意要来跟我套近乎的。我索性又跨前一步,并蹲了下来,这样,我和这对鹩哥彼此相距只有数寸远了。它们仍没有飞走,只是有点紧张,在石板上互相挤来挤去。
我伸出一只手去摸徐娘的背,徐娘轻叫一声,双腿弯曲蹲了下来,全身羽毛蓬松,抬头张嘴,做出雏鸟乞食的动作来。我一不做二不休,将徐娘捧在手掌上,轻轻抚摸它的脑壳和脸颊,并用手指逗弄它的嘴喙,就像亲鸟在给雏鸟喂食一样。它没有挣动,还在我指尖上吮咂,并顺从地用嘴壳摩挲我的手背。绝对是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虽然它的鸟龄已经不小了。可我将它举到我眼前仔细打量,却发现它双眼紧闭,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一阵阵颤抖,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惧。
一只野生鹩哥,是不会愿意和人亲近的,更不用说喜欢人用手去抚摸它了。它克制住对人的天生惧怕,让我随意摆布,究竟为的是什么呀?
就在我捧着徐娘观赏时,老毛飞进石坑,里里外外跳跃着,这儿看看,哪儿瞧瞧,像在找寻着什么。我刚好抽完一支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老毛眼睛突然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立刻跳到我脚跟前,叼起那只烟蒂,一步步跳出石坑,跳到悬崖边缘,嘴壳一扬,将烟蒂摔下深渊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老毛这个捡拾烟蒂又扔掉的行为,和它清洗雕巢的动作何其相似,难道它……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徐娘拍扇翅膀飞回大青树去了,过了一会,它叼着两根树枝飞了回来,一头扎进石坑,堆在一个V字形的石旮旯里。老毛扔掉我的烟蒂后,也飞过去和徐娘一起忙碌。它们一刻也不停地从大青树旧巢废墟搬运来树枝草棍,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后,便筑起巢来。它们用唾液将树枝草棍润湿,就像涂了层透明胶水,粘贴在石头上,搭起一个元宝状的架架,然后用较粗的草丝一根一根编织在架架上,围起一圈墙壁,又叼来金丝绒般柔软的草丝,一层层铺垫在窝巢内。大约辛苦了三个半小时,一只崭新的鹩哥巢便差不多快要竣工了。
在它们筑巢的过程中,我怕惊扰了它们,坐在石坑边缘,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悬崖上刷刷响,吊下一只竹篮来,哦,是我的藏族向导强巴给我送午饭来了。我站起来准备去接竹篮子,徐娘急忙扔掉嘴里的草丝,从新巢里跳出来,蹲下身体,蓬松背羽,张大嘴巴,呦儿呦儿朝我发出雏鸟乞食的叫声。老毛则飞到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用爪子刨抓,用嘴喙啄咬,似乎要帮我清洗粪便。那夸张的姿势,那紧张的神态,那谄媚的表情,那逼真的动作,都和在大青树冠当蛇雕逼近它们的窝巢时它们所作出反应一模一样,目的是为了讨取我的欢心,抑制我的攻击冲动。
我明白了,它们卖身为奴,把我当成了新主人。我曾两次摆弄过活蛇,在它们眼里,我也是蛇的克星,投靠我,也能像投靠蛇雕一样,免遭蛇的侵袭和毒害。大青树上那家子蛇雕嫌弃它们了,它们要继续为奴的话,不得不改换门庭。我在石坑里断断续续生活了近半年,朝夕相处,彼此已十分熟悉,还两次救过它们,当老毛半夜摸黑修缮鸟巢时,我还用手电筒给它们架设光桥,它们对我有信任感。在它们的眼里,我也许是一只不会飞的大鸟,也许是一只不杀生的好心肠的无毛裸猿。它们要躲避无孔不入的毒蛇,它们要繁衍养育自己的后代,唯一的选择,就是给我当奴隶。徐娘之所以忍受着对人的一种本能的恐惧,让我抚摸它的身体并把它捧在手掌上,老毛之所以把我扔在地上的烟蒂叼出石坑去,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向我证明,它们和我共生共栖,是能给我带来生存上的好处和利益的。它们固执地认为,共栖的一方若无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无法将这种共栖关系长久保持下去。
我刚才坐过的石坑边缘,非常干净,连小石子和泥屑也找不到。老毛东张西望,又蹦又跳,啾儿啾儿叫着,显得很失望很焦急的样子。它见我又要迈步向前走,跳到我的面前,拦住我的去路,平撑开翅膀,渴盼的眼光死死盯住我,“啾咿儿你好——啾咿儿你好——”用含混的声音模仿着我平时跟它们打招呼时经常说的“你好”这句话,像在泣诉,像在乞求。我知道,它希望我能屙出些粪便来,这样它就能为我清洗窝巢了。可我没有随地大便的习惯,再说石坑里还有一只雌鸟,虽然物种不同,但总归是异性,就这样脱掉裤子解手似乎不太雅观。我只好掏出纸烟来,一截一截掰碎,扔在地上,权当是我的排泄物,以满足老毛的愿望。老毛大喜过望,迅速将我的纸烟叼起来扔出石坑去。
真是标准的鸟奴。我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我决计答应它们的请求,同意它们与我共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