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我同往常一样,早早便醒来,草草漱洗完毕,吃了块压缩饼干当早餐,便举起望远镜对准大青树冠进行观察。雕巢很平静,贵夫人和两只幼雕还在酣睡,帅郎看样子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站在窝巢边缘往树下排粪。我刚想收起望远镜,突然,我发现下层树冠有一样闪光的东西动了一下,在我的望远镜里滑过一道小小的光亮,位置就在鹩哥旧巢废墟那儿。
我好奇地跨出石坑,重新找了个观察角度,仔细看去。这一看,我差点没晕过去,那反光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在阳光下晃动的徐娘琥珀色的嘴喙!它正吃力地拖曳着刚从树缝拔下来的一团草丝,往旧巢废墟搬运。我把望远镜再往纵深延伸,哦,老毛也在树丫间忙碌,用嘴扳下一根枯枝,衔到旧巢废墟上去。看样子,它们已经干了好一阵了,旧巢遗址横七竖八搭了一些树枝,已初具巢的形状。
它们没有鸣叫,也没有啁啾,默默地干着。老毛将那根枯枝搭到横杈的旧巢上时,不知是唾液太少没有粘稳还是怎的,那根枯枝掉到树下去了,它一抖翅膀,发出一声惋惜的尖叫。徐娘大惊失色,立刻跳过去,啄啄老毛张开的嘴喙,用意十分明显,是要它闭嘴,别发出叫声。老毛也显得有点后怕的样子,身体缩成一团蹲了下来,仄转脸窥望树冠上的雕巢。毫无疑问,它们是害怕叫声会招来蛇雕粗暴的干涉和蛮不讲理的驱逐。刚排完粪的帅郎大概没兴致答理那对鹩哥,听到尖叫声后,只是用鄙夷的神态瞄了鹩哥巢一眼,便扇动翅膀飞上蓝天寻觅早餐去了。老毛和徐娘这才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继续筑巢。
我实在想不通,这对鹩哥为啥还要回到大青树来筑巢?它们吃的苦还少吗?它们受的罪还小吗?难道它们得了健忘症,昨天下午才发生的杀子血仇这么快就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世界很大很大,它们有自由的双翼,哪儿不能栖身,哪儿不能安家,逃离苦海,前头就是幸福的彼岸,干吗非要赖在这里与凶猛的蛇雕为邻?
这时,贵夫人和两只幼雕也醒了,相继跳出巢来,站在枝头摇了数下翅膀,就像人类睡醒后伸几个懒腰一样。老毛立刻振翅飞到树冠顶,栖落到一根枝丫上,讪讪地朝雕巢靠近,看它这副样子,又想履行自己的职责,清理肮脏的雕巢。
幼雕武大大概是想起了昨天下午不愉快的经历,被一只刚刚会飞的小鹩哥侮辱了一通不说,还差一点被两只一直在它家做清洁工的成年鹩哥推下山崖去,虽然最后它杀了肇事的小鹩哥,报了雕头着粪的仇,抵挡住了两只成年鹩哥的攻击,没受到什么严重伤害,只是背部和腿部被拔掉了几根绒羽,但当时情景还是蛮可怕的,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于是便冲着老毛呦呀呦呀啸叫,不让老毛接近雕巢。
另一只幼雕丸小,也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也将雄鹩哥老毛堵在盆形雕巢外,它还跨出巢,排泄孔对准枝丫间的空隙,尾羽一翘,将一泡粪尿屙下树去。
两只幼雕用特殊的身体语言向老毛表明,它们讨厌它,它们不需要它了,在它们眼里,它已是多余者和不受欢迎者。
老毛仍不肯罢休,在两只幼雕面前吃了闭门羹后,又黏黏糊糊向雌蛇雕贵夫人靠近,脑后部两片肉垂一抖一抖,嘴里还发出谄媚的叫声,好像叫花子在向女皇行脱帽礼:早上好,尊敬的女皇陛下!雌蛇雕贵夫人昂着头,看都不看老毛一眼。
老毛还不气馁,拍扇翅膀飞到我头顶的峭壁,衔了一大团山丝草,飞回大青树冠,在贵夫人面前蹦蹦跳跳,使劲摇晃嘴里那团山丝草,那是在央求贵夫人:请允许我履行自己的职责,到贵府打扫卫生,贵巢有点脏了,我带来了干净的草丝,铺换上这些干净的草丝后,您和您的丈夫及您的孩子睡起来会更暖和更舒服的,请您让开道,放我进去干活吧!雌蛇雕贵夫人乜斜起雕眼瞥了雄鹩哥老毛一眼,那表情那眼神,就像人类社会有钱的主妇,在打量一块蘸满油腻破破烂烂的揩桌布,想丢进垃圾筒还嫌会弄脏了自己的手,充满厌恶和憎恨。突然间,它冲着老毛的脸呀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叫,声音刻薄而又无情。真的很像人类社会的贵夫人,对上门乞讨的穷老汉,只肯赏赐一个字:滚!
我想,雌蛇雕贵夫人之所以将衔着草丝来义务帮助清理雕巢的雄鹩哥老毛粗暴地拒之门外,不外乎出于三个原因:第一,两只幼雕长大了,翅膀已逐渐长硬,不但能稳稳当当站立枝头,武大还能展翅作近距离飞翔,再不会有兄弟窝里斗从树上坠落下去的危险,已经不需要这对鹩哥来帮忙照看了;第二,两只幼雕已开始懂事,知道在自己窝巢里排便,臭烘烘很难闻,它们已经学会跨出雕巢将粪尿从枝叶缝隙间屙下去,因此,雕巢能较长时间保持干净,也不再需要这对鹩哥天天来打扫卫生了;第三,两只幼雕刚才已明确表明态度,不欢迎雄鹩哥老毛跨进雕巢来,作为妈妈,它要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不管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共生共栖,反正到此为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十分注意老毛的反应,它并没有因为终止了苦役而有丝毫的欣喜,恰恰相反,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神情委靡,有气无力地拍扇翅膀飞回鹩哥巢遗址。就像一个工人突然被老板炒了鱿鱼一样,表现出被解雇者的困惑,就像失业者似的垂头丧气。徐娘也好像深深为老毛的下岗而苦恼犯愁,轻声鸣叫,小声嘟囔,反复唠叨,无尽埋怨。
清洗雕巢和照看幼雕,又脏又累又危险,没有任何报酬不说,还吃力不讨好,稍有疏忽,还会招来残酷的惩罚。上次两只幼雕发生坠树事件,险些被满门抄斩,后因我的干涉,它们虽然保住了老命,却丧失了爱子脑白金和爱女橄榄绿,这种工作,没有了更好,有什么值得可惜嘛!
然而,两只鹩哥惶惶不安,停止了筑巢,嘴对嘴唧唧喳喳叫着,完全是被主子遗弃后无所适从的表情。
奴隶这个词,电光火石般地在我脑海里划亮。
我突然对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究竟属于什么样的共栖关系有了新的启迪和感悟。它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也不属于单惠共栖,也不是什么假性共栖,而是一种在自然界十分罕见的类似于奴仆与主子的关系。我靠在石坑里,点燃一支烟,认真思索着,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老毛和徐娘年轻时,肯定也是一对自由自在的鹩哥,同其他鹩哥一样,它们从没想过要和凶猛的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出于对食肉猛禽天生的畏惧,它们远远看见蛇雕的影子就会吓得赶紧溜逃。它们将自己的巢建筑在远离蛇雕的河谷箐沟,每年春秋两季,产卵抱窝,指望能顺顺利利地繁衍后代。
不幸的是,高黎贡山的河谷箐沟温暖潮湿,是有名的蛇乡,各种色彩斑驳的毒蛇或无毒蛇常不请自来,爬到树上,光顾鸟窝,偷盗鸟卵,吞噬雏鸟。徐娘季季产卵,年年抱窝,但命运多桀,每一次产下的卵还没等到孵化成鸟,便成了蛇的腹中美餐。每遭一次蛇灾,它们就搬一次家,老毛就含辛茹苦筑一次新巢。可是,毒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论搬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毒蛇的纠缠和侵扰。有一次,它们狠狠心改变鹩哥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筑巢的传统习惯,将巢筑在悬崖绝壁间一棵枯死的小树上,虽然要飞很远的路才能觅到所需的食物,麻烦是麻烦一点,但总算将几枚蛋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雏鸟。然而,好景不长,某个下午,当它们从遥远的树林衔来虫子兴冲冲赶回家一看,一条剧毒的五步蛇盘踞在它们的巢内……
多少年过去了,它们产下过几十窝蛋,却从没养大过一只小鹩哥。它们成了蛇的供食机器,留给它们的永远是失子的悲痛。出于复制基因繁衍后代这样一种生命的本能,它们渴望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父鸟和母鸟,把一窝雏鸟哺养长大,教它们如何筑巢如何觅食,在它们翅膀长硬后,把它们送上蓝天白云。美好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它们只是普通的鹩哥,体小力弱,无法与毒蛇抗衡,鹩哥生来就是蛇的食物,是绝对斗不过蛇的。有好几次,它们目睹凶恶的蛇缠在树枝上,一个一个将它们的宝贝蛋吞进肚去,它们无力阻止,更不用说有效反抗了。它们甚至不敢飞近正在施暴的蛇,它们知道,它们一旦飞近毒蛇,不仅救不了宝贝蛋,反而会把自己也白白搭送进去。它们只能在巢旁的天空飞来窜去,大声尖叫,拼命咒骂,强烈抗议。它们虽然善于鸣叫,堪称鸟中歌王,音调变幻多端,咒骂的水准极高,吐出来都是世界一流的最刻薄的叫骂,可谓唇如枪舌如剑。但对不知廉耻的蛇来说,骂得再厉害也等于零,脸不会红心不会跳,也不会败坏吞食鸟卵和雏鸟的好胃口,也许更悲惨,饕餮的蛇把它们的鸣叫当做宴会上演奏的音乐,开胃助兴,吃起来更痛快更利索。而它们自己却骂倒了嗓子叫哑了喉咙,白费口舌白耗精力。
世界看起来很大很大,天空任鸟飞,到处都可以安家。其实不然,对弱小的鹩哥来说,留给它们生存的空间很小很小,诺大的山野森林,找不到一个能安身立命养育后代的安全去处。它们恨透了蛇,幻想能来一场蛇瘟,普天之下所有的大蛇小蛇老蛇花蛇黑蛇白蛇,不管是毒蛇还是无毒蛇,一条一条通通死光光。假如意念能杀蛇,它们早就杀死成千上万条蛇了。遗憾的是,鹩哥这个物种,权力意志是极其微弱的,它们最多能摆布蚜虫、蚂蚱、蟋蟀、地狗子这类低级昆虫,或许还能从树上扳断几根树枝采撷几片叶子,再想得天花乱坠,也丝毫改变不了弱肉强食的严酷的现实。它们唯有哀伤,唯有叹息。苦难的生活,凄惨的遭遇,过度的悲痛,使它们的青春韶华像流水一样很快消逝了,徐娘未老先衰,颈羽一根根秃落,老毛也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它们痛恨蛇类,因此,每当看到蛇雕捕杀毒蛇,尖利的雕喙啄瞎蛇眼,犀利的雕爪剖开蛇腹,它们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喝彩,由衷地感到高兴,并产生一种有谁终于代它们复仇的快慰。它们仍然畏惧蛇雕,仍然望见蛇雕的影子就匆匆飞逃,但和过去不同的是,畏惧之中还混杂着赞叹、钦佩和敬重,甚至有些许仰慕之情。
某个黄昏,老毛和徐娘飞进怒江峡谷。它们的窝巢再次被毒蛇洗劫一空,几只刚出壳的雏鸟死于非命。它们的心早因过度悲伤而麻木了,机械地扇动着翅膀,寻找可以筑巢栖身的地方。它们路过大青树,路过那只盆形的蛇雕巢。帅郎和贵夫人外出猎食还没有回来,只有一只出壳约三个星期的幼雕独自待在家里。小家伙很寂寞,瞧见一只七星瓢虫在树枝上爬,便好奇地跨出巢去,沿着树枝慢慢横移,去追七星瓢虫。一阵风迎面吹来,把它吹得身体往后仰,它心里发慌,拼命摇动还十分稚嫩的翅膀,尽量将身体的重心向前倾,那风儿好像故意在同它捣乱,突然间停了,它重心失衡,一个倒栽葱,身体翻转下去。幸亏这是一根细树枝,它爪子紧紧攥住树枝,身体倒悬在枝头,就像玩秋千似的晃荡。它爪子还很细嫩,肌肉也不够发达,不可能吊很长时间。它竭力坚持着,呦呀呦呀叫救命。
正飞经大青树的老毛和徐娘看见了,在树冠盘旋了一圈,犹豫了一阵,飞降下来,一个用背顶着幼雕的身体,一个用头推搡着幼雕的尾部,努力让幼雕翻转到树枝上去。不能用救死扶伤或见义勇为这样的形容词来褒奖这两只鹩哥的行为,这显然太拔高它们了。动物也没有行善积德以求来世的想法。它们之所以出手相救这只垂危的幼雕,实在是因为它们太痛恨蛇类了;蛇雕是蛇的天敌,蛇的克星;这世界多一只蛇雕,就多一份替它们复仇的力量,就能减少许多毒蛇的嚣张和猖獗!
这是同仇敌忾的相助,为我所用的扶持,统一战线的典范。
经过几番努力,倒悬在枝头的幼雕终于扑棱着翅膀挣扎着翻转到树枝上端来了。就在这时,帅郎和贵夫人猎食归来,亲眼目睹了老毛和徐娘是如何解救它们的宝贝幼雕的。那只劫后余生的幼雕也呦儿呦儿向亲鸟诉说着自己被两只鹩哥拯救的经历。正常情况下,蛇雕发现鹩哥,是不会讲什么客气,穷追猛撵捕而食之。此时此刻,帅郎和贵夫人刚刚捕获到一条一米多长的三索锦蛇,食物丰盛,无意再动杀机,当然,也不好意思把刚刚救了自己宝贝幼雕的两只鹩哥立刻就拿来当食物充饥。蛇雕虽为禽兽,恩将仇报的事倒也做不大出来。帅郎没有朝两只近在咫尺的鹩哥发出威胁的啸叫,也没有扬喙舞爪表现出动粗的念头,贵夫人也许还亲善地凝望两只鹩哥,某种程度地表达了内心的感激之情。
老毛和徐娘见了成年蛇雕,自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害怕,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拍扇翅膀想逃,但天已黑了下来,巨大的夜幕下,本来就危机四伏的老林子更显得阴森可怖。鹩哥不是猫头鹰,不习惯在黑夜中飞行,要是现在摸黑离开大青树,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过夜不说,东南西北连方向也辨不清,极有可能会一头撞在树干或山崖上,也许更糟糕,稀里糊涂飞进夜猫子的嘴里去。哦,两只成年蛇雕并没有要驱赶它们的意思,还友好地在向它们行注目礼,这样的话,真还不如在大青树上找个僻静的角落暂且过一夜,天亮了再走也不迟啊。两只鹩哥钻进下层树冠,在那个树丫上相拥而眠。那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前来惊扰它们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