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日傍晚老拐子登门宋家，彷佛仇家拜访，双方倍加惊诧。宋大爷毕竟心有谋略，惊诧之余并不失头脑，早明白拐子的来意。待拐子说出，果不出料。宋大爷放了劈材的弯刀，道：“老拐子，怎么太阳打西边出了。”拐子望了望已不太刺眼的太阳，回头说：“老宋，你真的老了，眼花，这是落山的太阳。”宋大爷看了一眼老拐子径直回屋了。宋大妈上前搬劈好的干柴。老拐子思索了半刻，也进了屋。老拐子说：“毕老爷想通了。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能眼看着鬼子在自己的家里横行霸道。你是明白人，大家要联合一致。”宋大爷道：“毕老爷的脑袋难得想得通啊。这次——我不能做冒险的事。”老拐子听了这话，本性里的怒火顿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毕老爷是鬼子派来的奸细。毕老爷只想壮大力量消灭鬼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你们不同意，我一个人也能赶走鬼子。”说罢愤然离去，又回头说“你要当心张精卫这畜生。”这才肯走。宋大爷在他背后目送，双眸闪出难道的心思。
俗话说家贼难防。晚上毕地主设宴请小三小四两位鬼子头，小三谢绝了。当时老拐子来请，小三儿小四儿及小张汉奸都在场。二位鬼子头头听说又有白饭白酒送上门，彷佛狗拾到了骨头，乐得合不拢嘴，直竖大拇指，夸毕家大大的良民。皇军喜欢。小四儿满口答应，小三儿正要随附，却见小张用异样又玄妙的眼光看着自己，不停的微微摇头，小三儿忙缩回舌头，在口腔里打个滚，说什么盛情心领，另有私事，抽不出身，改日登门拜谢云云。老拐子使命在身，哪里肯放他走？小四儿也说小三儿故意扫兴，可是小三儿死也不肯走。老拐子无奈，看来是天意，小三儿命不该绝，想这事只求妥帖，难求圆满。又去邀请小张，小张当然谢绝。独自同小四儿一道出了门，走到半路上恍然大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小三儿急忙询问心中落不下的石头，小张如是如是道来，小三儿假的怒道：“你的混蛋，为什么不早说——”话被小张截住，“您不就是这个了么？”说时伸出大拇指。小三儿心花怒放，一把包住这个大拇指，自言自语，大意是十分称心，让小四儿去为天皇效命吧，那是无尚的光荣。末了少不得狂笑几声，心里记起中国的一个词来：各为其主。一时快活，只恨小张不是条狗，要不然可以摸摸他的头，抚扶他的背，然后丢几根骨头，“汪汪——”一阵狗叫声在他脑子里回荡，扰得他心神不安，只好打发小张先走。这一夜毕地主家客厅里正是歌舞升平，酒肉同香，全看不出有肃穆杀气。毕地主果真是位英雄豪杰，临阵不乱，为人处事确实高人一筹，接人待物也是无可挑剔，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要不然续上一房姨太太，生他个儿子*上十个，保证毕家的香火断不了。这点最要紧了，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些，此刻他正思量着下手的时机。酒至半酣，小四儿已醉不成人，只彷佛是醉酒的猫，身骨都软了，毫无力气，正欲坐起，又无奈的坐下，连杯带酒掉在桌上，一个警觉闪过，始觉不安。于自己而言，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酒量，这时就——趴在桌上，动也不动了。毕地主脸上的笑顿刻消失，以至无影无终，显出了人的另一面。他的严肃让人窒息，窒息里充溢着静穆，静穆的恐怖而杀气重重，一旁的女仆早丢失了魂魄，以至于不敢预测自己的命运，只奇怪老爷已经杀了仇人，为何不是笑，而是眼前——思想被打断。毕地主粗气的说了句“收拾干净”，甩袖走了。小四儿是带着四五个鬼子兵随同来的，但已让老拐子伺候的心满意足，快活的躁动不安，兴奋地失掉自主，彷佛是猪吃饱喝住睡了，梦里去了极乐世界，灵魂下了九泉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