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座最高楼,楼上还有一层楼,醉不醉,楼上有酒湘妃泪,归不归,楼上有曲鹧鸪飞。
“说起这最高楼,任谁都得叹一个妙字,客官你可别不服气,这楼还真就是京城第一高的楼。”茶棚店小二狠狠地抹了几遍桌子,把汗巾往肩头一搭,自豪地仿佛自己是在那最高楼里当小二一般。
“扯犊子,不就一个酒楼吗?”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没尽兴似的拿起茶壶往嘴里灌。
“嘿,没见过世面,这最高楼的名字可是皇上题的,连门前的对联都是皇上写的呢。”小二鄙夷地瞥了大汉一眼,“下马停车因酒好,摘星揽月赞楼高。”
“那又怎样,皇上题的字怎么也有几十处。”大汉不服地说道。
“这最高楼有好酒。”
“什么好酒?”大汉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
小二见挑起了大汉的兴致,得意地说道:“最高楼的酒名曰湘妃泪,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烈酒,比那千日醉还要烈上十二分,寻常人只闻酒气便能醉了,若是饮上一口,如一条火线从口辣进肠胃,全身舒爽,那可真真是世间一等一的好滋味。”
“这么烈?有点意思,确实值得一去。”大汉点了点头说道。
“去?这酒没个五十两银子可尝不到,你……”小二像是仔仔细细打量了大汉一回,“还是喝咱这小茶肆的叶子水吧。”
“嘿,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凭啥觉得爷爷吃不起?不过是五十两嘛。”大汉话语间有些恼怒,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小二见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不少,心情大好地没有再趁胜追击。
最高楼……么?
大汉倒提起茶壶,把最后一点茶水倾入碗中,一只手捏起茶碗,手腕一晃,将剩下的一点茶水和落下的几片茶叶渣子混在了一处,一口饮尽,神情仿佛在品那最高楼的湘妃泪一般。
向前百步便是京城的城门,这茶棚选的位置恰好让排队进城的人有个歇脚的地方。即使隔了这么远,巍峨的城墙依然让人有十足的压迫感,像是乌云蔽日的沉重气息,或者是假寐的老虎慵懒地半眯着眼睛。
京城,大业城是前朝的国都,前朝皇帝文翰在龙渊国军队兵临城下时,率文武百官出城投降,因此,这座百年古城得以在战火中幸存,如今依然繁华如初。虽说名号未换,但“大业”这个名字多少有些微妙的违和,除了官方的文件或者私下的议论,这座城像是失去了名字而变成了符号一样。如此想来,大汉看着城门上的“大业”二字,总觉得看出了讽刺的味道。
“兄台,这里若是无人,不介意在下坐这歇息下吧。”
忽然被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大汉抬眼一看,原来是个长相斯文、衣袍宽大的书生,背着书箱,发髻有些毛躁,风尘仆仆的样子,“哦,随便吧。”
“多谢兄台。”书生感激地看了大汉一眼,卸下背后的书箱,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这袖子未免太宽大了些,看来这身衣裳并不合身,仔细看还有缝补的痕迹,缝的似乎不是很仔细,有些歪七扭八,不像是女人做的,原来是穷书生啊,大汉了然。
“兄台也是在这等着进城的么?”书生招呼了小二来些茶水,顺着大汉的视线看了眼城门,说道,“这天气,还得排这么长的队,着实要热煞人。也不知,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哎?兄台你这身打扮像是从北方来的,京城虽说比不得江南湿热,但这个时节也是难熬,兄台你说是不?”
完了,大汉抬眼望向天空,有些动容地闭上了眼睛,这书生是个话痨,现在说“介意”还来得及吗?
却听那个书生继续说道:“我听说北方人餐餐都吃牛羊肉,顿顿都喝马奶酒,是不是真的啊,京城以北的都是这样吗?”
哪有那么多肉吃,马奶酒一点儿都没劲,哼,一个书生,书看完了么?文章写完了么?考试考完了么?关心的全是人家吃什么,龙渊有你这样的书生真是耻辱。
“我还听说北方的蛋饼卷大葱很好吃,哎?北方那地方是不是都不下雨的啊,上个月路过宣阳城的时候远远的看到有商人运了一种紫的发亮的水果,一串一串的,这种水果兄台可曾见过?”书生似乎兴致忽然上来,一边喝着小二递过来的茶水一边说道,那个小二送茶水的时候还嫌弃地看了一眼被大汉玷污过的茶壶,巴巴得又捧了一个茶杯递给书生。
龙渊大开科举,这两年的书生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哪怕是这个看起来很贪吃的书生,在百姓眼中,今天是书生,明天可能就是大官儿,不过是太阳升起落下一天的事儿,所以书生就是官儿,逻辑非常正确。
“兄台?”
“晋东内旮沓卷大葱用的是煎饼,一串一串的水果叫葡萄,那得是西域才有的。”大汉无奈地为书生的常识抚了抚额,忍耐忍耐,这不是书生的错,书里没有这个。
书生似乎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兄台真是学识广博,在下佩服之至,只是在下还有些疑问。”书生放下了茶杯,大汉才注意到,他似乎方才一直隔着袖子抱着茶杯,这么热的天拖着长袖子喝茶?洁癖么?书生的臭毛病?
书生拧过身子,从书箱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本书,书的封皮有些脱落,字迹也有些模糊了,隐约写着《东南西北小食杂记》几个字,字面意思似乎是写吃食的书,不知为何大汉总觉着这本书最开始的时候恐怕只有现在三分之一厚,大约是被人翻阅了太多次,书页都有些变形了。
书生像是觉察到大汉的眼神,解释道:“这书甚是精辟,在下做了不少批注,先看下第一页。”
大汉站起身顺着书生的视线看去,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忽然感觉好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惊恐地看了一眼书生,从囊中掏了两文钱放在桌上,后撤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生怕书生一时想不开追上来似的。
“喂,兄台……”书生手搭凉棚看着大汉跑进人群,然后不见踪影,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了心情很好的样子,哦?密集恐惧症患者?运气,很好啊。书生一只手背起书箱的箱带,也掏出了两文钱放在桌上,刚准备起身,忽然觉得似乎书箱重的有些不寻常。
抬眼一看,茶棚小二抱着书箱一脸尴尬地说道:“这……方才那位爷喝的太多,连茶叶一并吃了,又走得太快,小店小本经营……”
“所以?”书生一抬眉毛。
“求多给点赏钱。”
书生猛吸了一口气,瞪了小二一眼,抬起一只脚,翻了翻鞋垫,终于在脚尖位置摸到了一枚铜钱,奋力一扣,然后拍在桌上,还带着点丝络,看着像是晾干的丝瓜。书生从小二手里抽回了书箱,一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