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左边屋场坪上,靠大伯那边,有棵樱桃树,是奶奶和幺叔的树。在四月樱桃成熟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有空就爬到树上摘樱桃吃。樱桃红红的,小小的,圆圆的,像一颗颗晶莹的红玛瑙,在樱桃树上随风招展,在绿叶丛中时隐时现,惹人喜爱,惹我流口水。
我爱吃樱桃,更喜欢爬在樱桃树上,享受摘樱桃的乐趣。
那天早上,我和姐姐正坐在樱桃树上,一边吃,一边嘻嘻哈哈,似乎又回到了父亲死之前那些屈指可数的快乐日子里。这也是父亲死之后,快两年了,我和姐姐之间少有的笑声和童趣。我正吃得开心,忽然,发现我们家正对面土坡小路上,走来两个人,一个叫夏有钟,一个就是小神仙。我见过小神仙,也认识夏有钟,便指着土坡上对姐姐说:“那就是小神仙,你未来的哥哥!那个夏有钟是爸爸的朋友,他带小神仙来说亲的,说你的。”
姐姐羞红了脸,躲在厚厚的树叶后面,偷偷看着她未来的夫君,心潮起伏。
夏有钟确实是父亲生前的好朋友。父亲生前曾经借过他的粮食,他从没要我们家还。这在父亲死之后,是很难得的事情,我对他印象特别好。罗神仙虽然和大伯商量好了姐姐的亲事,但依据我们双虎镇一带的习俗,还是要找个媒人上门说亲,走走程序。罗神仙和大伯第一时间都想到了夏有钟。我和姐姐躲在樱桃树上看见,夏有钟带着小神仙走进了大伯家。
一会儿,奶奶来樱桃树下叫我们回家。到了家里,姐姐进了堂屋,大伯把我支开了,叫我去摘菜,然后做饭。菜摘回来了,洗好了菜,我在厨房烧火煮饭。堂屋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做饭的时候,我想,姐姐才多大,怎么就找婆家呢?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毕竟,我不了解大人的事,也不是我该想的。
吃饭的时候,大伯,夏有钟,还有小神仙,他们喝着酒,聊着天,气氛比较愉快。大伯和夏有钟不时碰着杯,哈哈笑个不停。夏有钟趁着酒劲,对姐姐说:“能找小神仙这样的人,是你的福气!小神仙高中毕业,文化人,多少女娃子掂记着呢。当年,他高中毕业后,是要去镇上教书做老师的——小神仙,对不?你嫌工资低,才没去的,不然,也是吃皇粮的!”
小神仙笑笑,对夏有钟说:“老皇历的事了——来,喝酒,喝酒!”
夏有钟“哈哈”大笑,又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来,喝酒,喝酒!”
之前我并不熟悉小神仙,这短短的一餐饭,他给我的印象特别良好。还是读书人好啊!说话有条有理,不大声叫骂,有礼有节,这样的男人多好!小神仙虽然个子矮,长相一般,但性格很好,确实是个好人。多少年后,我还是这样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吃完了饭,夏有钟和小神仙走的时候,小神仙一再说:“我明天来接大伯和奶奶,金花,你也去,去我们家吃饭——既然是一家人了,早点来我们家,也知道我家的门朝哪开!”
这其实是我们当地的习俗。媒人上门说亲,一切说好了,谈好了,男方女方同意了,双方家里也同意了,男方就得请女方和女方家人上门吃饭,并住一晚,算是第一次上门,正式订亲。同时,订亲商谈的条件,也要在那一天兑现,男女双方就可以正常走动了。
奶奶笑开了花,说:“去,去,都去,娃儿大了,我等着这一天呢。”
晚上,我偷偷问姐姐,你们在堂屋说什么啊?姐姐没理我。
我小时候是出了名的哈儿,又安静又痴呆,姐姐从小就不大理我,还老欺负我。这次,她订亲了,依然不问答我,正常。在我的记忆中,姐姐和妹妹她们都不喜欢我,奶奶也不喜欢我,好像连母亲都不大喜欢我,只有父亲最喜欢我。我肯做事,不说话,也听话,所以父亲自小喜欢我。有一次家里吃水饺,父亲和姐姐都咬开饺子馅,把皮给妹妹吃,妹妹照吃不误。我也咬了一个,夹到妹妹碗里。谁知,妹妹直接把饺子皮夹起来,丢在地上,说我咬的脏。可见,在家人心目中,我真是个哈儿。其实,我不但不哈,还懂事早。我之所以像个木头,是不想说话,更不想跟姐姐妹妹吵闹。从小习惯父母吵架打闹,也见惯了村里人欺负父亲和母亲,我很讨厌打打闹闹,哪怕是玩笑,也讨厌。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大伯、奶奶,还有三姑,全家人都穿上了干净衣服,去罗家祠堂罗神仙家做新客。临出门时,奶奶叫上了我。我全是破衣烂衫,补丁加补丁,奶奶把姐姐一件外套穿在我身上。一行人刚到罗神仙家门口,罗神仙在家门口点起了鞭炮。鞭炮声噼噼叭叭,喜庆吉祥,一片祥和,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不知为何,我却笑不起来。
罗家做了一大桌菜,好酒好菜招待,还请来了村里两个长辈陪酒,算是向全世界公布小神仙和姐姐订亲了。女娃一旦订亲,从此后,别的男人只能看不能打主意,静待男方过一两年娶回家。这就是我们三峡山区的说亲订亲和娶亲的大致过程了。
在吃饭的时候,罗神仙的婆娘包了五十元线给奶奶,三十元钱给我,那是新亲第一次上门的见面礼。我奇怪的是,没看见姐姐收“打发”钱。在我们三峡山区,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是“打发”的钱。这笔钱,就是订金,不用上交父母,也不用买嫁妆,女娃可以有用来买衣服鞋子和化妆品。只要愿意和喜欢,什么都可以买,随便花。有钱花,有男人爱着宠着,两情相悦,所以订亲后至结婚前,是三峡山区的女娃最幸福的时候。通常,“打发”的钱一定是当着众人的面给的,不可能偷偷给,因为这是女娃最光荣的时刻。罗家没有当众给姐姐“打发”的钱,那就说明没给。几年后,我也知道,姐姐确实没有收到“打发”的钱。夏有钟做媒说亲的时候,说好了,姐姐过几天就跟小神仙到武汉打工,一切从简。姐姐只提了一个要求,结婚后一定得有电视。当时,罗神仙家已有电视了,姐姐的条件等于白提。
事实是这样吗?不是!这是罗神仙和大伯在做手脚。
罗神仙和大伯已商量好,不给姐姐“打发”钱,私下给大伯2500元钱,以做为聘礼,实际上是给大伯一个人的,以买通大伯同意把姐姐嫁给小神仙。当时,姐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大伯从小把我当哈儿,说话不防着我,我听到了。也就是说,大伯把我们姐妹当作赚钱的工具,根本就不会管我们姐妹的死活。说白了,就是卖我们姐妹。
之前,明哥“打发”姐姐800元钱,被大伯骗走了,现在又赚了2500元钱,大伯在姐姐身上可以说是发了一笔小财。后来,四姑父发现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他跟大伯商量,把我和妹妹也卖出去。他和大伯在外面放出话来,谁给的钱多,就把我嫁给谁。
晚上,他们都在打牌,姐姐也在打。我坐在他们旁边,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也没人理我。睡觉的时候,我和姐姐睡一张床。在睡觉前,小神仙提出明天去看我母亲,这很令我意外。虽然我们金家漕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但也知道母亲已另嫁他人了。我们姐妹三个的事,母亲根本管不了,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在这种情况下,小神仙主动提出走几十里山路去看我母亲,我很感动。多好的人啊!这种人一定不打人,也不骂人。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从那时起,我对文化人第一印象天然就好。
第二天,我们姐妹俩,还有小神仙,走了大半天,走到金山乡连峰村铁家院子。
小神仙带了两斤面条、一瓶白酒、一包白糖给我母亲。
得知面前斯文的男人是自己未来的女婿时,母亲喜极而泣,连连对姐姐说:“金花啊,你比妈强,找了个读书人。妈没本事为你置嫁妆,你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
还没说完,母亲就去厨房为我们做饭,煮的是洋芋。我们三个正在堂屋坐着聊天,史千福回来了,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后,便走到厨房。发现母亲没煮大米饭,他感到很没面子,把母亲拦在厨房里准备打。我们听到了,走进厨房,他也就没打了。大米在我们三峡山区属于珍贵粮食,有客人来了,才用大米煮饭招待。其实,史千福家的大米母亲不敢煮,要他先同意了才能煮。下午,史千福没出门,可能是故意的,他担心母亲跟我们跑掉。我发现,母亲欲言又止,可能史千福在场而不好开口。我知道,母亲如果流露出关心我们三姐妹,我们走了,母亲很可能会挨打。因此,母亲没有办法,她只好什么都不说,只煮饭烧水招待我们。
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们三个人吃了母亲煮的土豆片,原路回家了。
又过了几天,姐姐跟小神仙去了武汉,说是去打工。
姐姐和小神仙订亲一事的细节没人跟我说过,我并不知道姐姐那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姐姐要在家里呆上一两年,才出嫁呢。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因此,姐姐跟小神仙去武汉的那天,我望着沿着山路渐行渐远的姐姐背影,非常伤感。母亲虽然找到了,但她有了新家,不可能再管我们了。姐姐没有举行婚礼,跟小神仙走了,我知道,这跟出嫁没什么两样。姐姐有了婆家,就等于是另一家人了。现在,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妹妹了,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面对未来,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为了保全自己,我在大伯家就得更加谨小慎微,只做事不说话,连委屈的表情都不能在脸上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