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1997年的深秋时节,只穿了一件短袖上衣和一条裙子,离开生活了四个月之久的老高山,顺着山路往下跑,跑了近二十里山路,天快亮的时候,晕倒在铁家院子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铁家院子位于巫江县金山乡连峰村,是连峰村所属的一个村小组,以金姓为主,还有其他几户杂姓。村子有个光棍叫史千福。这个史千福和我母亲同岁,个子高,外表帅气,性格暴燥,没有孩子。之前,他找过两个老婆,一个被他打得喝农药死了,一个被他打跑了。总之,这个男人有点像我父亲,在高寒山区来说,是很厉害的一个角色。母亲晕倒的地方正好在史千福家的屋檐下,被他救了。自然而然,苦命的母亲,又有了一段短暂孽缘。
史千福那天早上打开门,见一个跟自己年龄相当没穿什么衣服的女人倒在自家屋檐下,着实吓了一跳。他探了探女人的鼻子,证实不是个死人,才大胆地把女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救了母亲一命。母亲喝了史千福喂的开水,醒过来了,连忙跳下床,跪在史千福脚下,说:“恩人啊!你救了我,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史千福把他前妻的衣服给母亲穿,并详细问了母亲的来历。母亲没有说自己从老高山逃下来的,只说自己是双虎镇银花村金家漕的,老公死了,被金家人赶出来了。史千福才不管那么多,只要是个没老公的女人,他都得要,贫不择妻嘛。何况,他已人到中年!何况,是自动送上门来的!
有衣服穿,不再冷了,又吃了史千福做的热气腾腾的早餐,母亲精神了许多,主动找家务来做。史千福说自己是个光棍,这地方种烤烟和土豆为主,饭吃得饱,你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正好我没婆娘。母亲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你有婆娘,你要我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因为我要报答你。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这个人——如果你不嫌脏的话。史千福一蹦三尺高,当时就要搂着母亲求欢。母亲说,我身上有伤,是以前那个死鬼打的,你要帮我治伤。史千福说,你有伤我给你治,你鬼缠身我也给你治。我把你养得胖胖的,你帮我生个儿子!母亲说,生儿生女又不是女人说了算。
其实,母亲身上的伤是大伯打的,除了内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外伤,是徐哈儿打的。母亲不配合徐哈儿借种生儿育女,二人打了一架,徐哈儿下手很重。虽然母亲反抗,但体力毕竟不如男人,更不如打猎的徐哈儿。不然,母亲也不会连夜从老高山跑掉。
史千福的弟弟是个半边仙,下丹公,跳马脚,会治鬼神。母亲刚到铁家院子那几天,史千福天天备好香纸、公鸡血、还有白酒,用来为母亲治鬼神。那几天,每天天刚刚黑的时候,史千福便在桌子上放一碗清水,点上一根蜡烛,然后烧香烧纸,治鬼神开始了。在烟雾缭绕中,史千福的弟弟又唱又跳,嘴里念念有词,他说在水里看到母亲得罪了菩萨。接着,他把公鸡血滴在清水里,口里呡上一口白酒,说声“诺”,一口酒吐在了正燃烧的香纸上......
治了几天病,史千福发现母亲不正常,有神经病,又交待他弟弟继续治神经病。
经史千福的弟弟装鬼弄神之后,母亲似乎正常了,精神更好了,在史千福家忙里忙外。而史千福则开始在山上忙着采草药,用来给母亲治伤,还同时治神经病。三峡山区的男人,特别是偏僻的高寒山区男人,大多数知道一些治病的方子,也认识草药,常见病他们往往自己采草药治。史千福采的草药,还有些是用来帮助女人怀孕的。他采回后,放在饭里给母亲吃,没有跟母亲说明。因为,他担心母亲不愿为他生娃,所以只说放在饭里的草药是用来治伤的。两个月之后,没有请客,也没有通知双方亲朋,史千福和母亲正式同居,睡在了一张床上。又过了一个月,母亲奇迹般怀上了娃,史千福这个老光棍高兴得都不知东南西北了。
自此,母亲在铁家院子生活,成了史千福的临时婆娘,生活了大概三年。
1998年春节,姐姐没有从巫山小三峡回家过年,妹妹在大姑家,而母亲,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在铁家院子。因此,1998年的春节对我来说特别没有意义。看着家家户户团圆热闹,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才几个月时间,我一大家子天南地北,死的死,疯的疯,现今只剩我一个人寄人篱下,连佣人都不如。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大伯家两个堂弟堂妹,随时欺负我,不是打,就是骂,我都忍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爸妈的孩子连根草都不如!小小的我,尝尽了世态炎凉,我只有忍,才能保护自己。晚上睡觉时,我梦里都在哭,有时都哭醒了。
可恨的大伯,用我们三姐妹的孤儿补助,送堂弟堂妹去上学,用我们家的粮食和大肥猪,把堂弟堂妹养得白白胖胖,堂弟堂妹还穿着时尚的新衣服,老天太不公平。而我呢?姐姐和妹妹呢?姐姐被赶走流浪在外!妹妹生活在噩梦里!我就像大伯家的佣人,或者丫头,为大伯家砍柴、打猪草、喂猪,跟在大人后面做农活,还得为堂弟堂妹洗衣服,做饭,稍不顺眼非打即骂,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穿着破衣烂衫形如讨饭的我,连死之心都有。但小小的我不能死,我也不知道怎么死。母亲还在这世上,我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母亲!
1998年整年,我一直在大伯家干活,累死累活的干活,还吃不饱。
奶奶难免要去几个姑姑家小住。在她去姑姑家之前,她会煮几天的饭放那里,给我慢慢吃,因为大伯家的饭不给我吃。同在一个屋子里,他都不给我吃,奶奶不得不准备我的饭。奶奶每每出门时给我做的是牛皮菜饭。玉米粉打湿,锅里烧水放菜,水开了搅拌一下玉米粉,就可以吃了。有时是玉米粒饭。把玉米粒倒在水里,小火煮熟。这样跟猪食差不多的饭,我要吃上几天。我们巫江县人所说的牛皮菜,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种很多,是用来喂猪的。牛皮菜长得快,随时割来给猪吃。猪爱吃生的,所以牛皮菜是猪最好的食物。没有玉米和牛皮菜的时候,奶奶就拿把面条放在外面,让我自己煮。奶奶的柜子天天都是锁起来的,她出门时更要上锁。只有她在家里要做饭的时候,才打开柜子,拿了面条马上又关上。所以,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她如果不帮我准备好饭,我就得挨饿。
我不是猪,但我跟猪吃的是一样的东西,甚至不如猪。猪吃了睡,睡了吃,没有烦恼,大伯他们把猪把当猪看,而没把我当人看,我当然不如猪。这样连猪都不如的日子,大伯还很不满意。他跑到二姑和四姑家说我没得**用,长大了也没得用,说我懒,不给他干活。这是后来表姐她们告诉我的。本来,我是跟着奶奶吃睡的,在自己田地里干活,也帮奶奶干活。奶奶被大伯说烦了,就不带我干农活了,全部推给大伯。因此,在1998年整年,三姐妹只我一个人在大伯家,住他家,跟奶奶睡,给他干活,跟奶奶一起吃的饭,
干活除了农活外,我主要是喂猪、打猪草、砍柴。砍柴大伯是有规定的,一个上午砍柴要砍脸盆大十捆柴,砍少了他要狠狠地骂我。砍老壳的,短命的,鬼日疯了,娼家子……这就是大伯骂我的话,是我们那里最毒的骂人话。我才十岁,饿着肚子往往砍不了那么多,所以不敢回来,不敢吃中午饭,躲在山里那是经常的事。等天快黑了,我悄悄溜回来,大伯发现了就会骂我,有时还抓起来打。往往这时,我一个人跑到我家屋后,偷偷的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知道了母亲的消息,我才暂时脱离些痛苦。
1999年年后,三姑来大伯家,对我说,你表哥看见你母亲在金山乡连峰村铁家院子。原来,三姑父的姐姐嫁在铁家院子附近,而三姑就嫁在我们本村本组。所以,三姑的儿子,我表哥,自然认识我母亲。表哥在金山乡连峰村他姑姑家玩,无意中发现了我母亲,三姑就告诉了大伯和奶奶。当时,姐姐年前被大伯找回来,年后再也没有去巫山小三峡。她对大伯和奶奶说,我们要去找妈妈。大伯和奶奶都同意了。大伯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年后没什么农活做,我走了,就少了一个人吃饭,还节省了粮食。虽说我是跟奶奶吃的,但奶奶的粮食是由大伯几兄妹分担的。我走了,当然能节省一些粮食。而且,因为我没上学,大伯不希望我影响正在上学的堂弟和堂妹。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还想培养一个大学生呢。因此,在1999年的春天,我在金家漕几十里外的铁家院子呆了一段时间,陪着母亲住了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