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德四年(1152)八月,上京永寿宫。东宫太后徒单氏、皇后徒单芬妮正在殿内,边喝茶边向萧裕询问朝中所发生的一些事儿。
“呜呜,可怜的侄儿!”东宫太后越听越觉得伤心,不禁老泪洒落,“这让老身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哟!”
“太后,您就莫伤心了,”皇后劝慰了一下,又问讯起来,“那韩王被杀之事呢?你起来吧,一旁就座。”
“谢皇后,下官不敢,”萧裕用手一撑,单膝跪立,“韩王被杀嘛,也全怪他自己!你们想,故太师对郎主,可谓是有德有恩,大力扶持,费心栽培;郎主么,笃定会感恩戴德,又岂能恩将仇报呢?!”
“是呀,老身也百思莫解哩!”东宫太后抹了抹眼泪说。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萧裕所述,极其生动,令太后与皇后听来,如在眼前,“那韩王完颜亨,材武不亚于他的阿玛完颜宗弼,尤其是击鞠,为天下第一;骑马无论良劣,尽皆如意。去冬狩猎之时,郎主赐他一张良弓,他却道‘钦赐之弓太弱,不堪所用。’手持铁锤,百步之外,远击野猪,洞穿其腹。”
“哦哦,英才难得,英才难得,”东宫太后听来,几乎忘了适才之不快,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也许是郎主想重用他呗,”萧裕搔了搔脑袋,“韩王年纪轻轻,就被任用为真定尹。临行之前,郎主悄悄叮嘱于他:‘太宗诸子方强,多在河朔、山东、真定据冲要,如有变,倚卿为重矣。’谁知去了不到一年,这个月初,其家奴向同知罗卜藏告发,说是‘韩王离开上京之后,满腹怨望;且密谋叛逆,欲待行刺郎主’;郎主得知后,责成罗卜藏拘审,因谋逆属实,证据确凿,最后被杀。”
“‘密谋叛逆,行刺郎主’?哼,欲加之罪哦,”皇后恼怒而又鄙夷地说,“你把自己洗得如同一棵白菜,那,太皇太后及其子任王被杀,郎主续娶的小额娘——宗雄之妻,及其子孙七人,杀而焚之,弃骨于濠水等事呢,莫非也——?你起来,坐,坐吧!”
“多谢多谢!”萧裕见旁边有个蒲团,伸手拿来,垫在屁股之下,盘腿而坐,“东昏王当初被弑,据闻太祖妃萧氏,曾经叹而言之:‘帝虽失德,人臣岂可如此。’其后迎驾入宫,见了郎主,也不道贺?此事有么?”
“算了算了,”太后心知此事与己有关,不敢过于追究,若要撕破了脸皮,恐怕对谁都不好,赶紧摇手制止,“那些旧事,千万莫提了;隔墙有耳,看来日后,老身与皇后你,私下唠嗑,都得小心谨慎才是!”
“哼,这些下人们,谁敢!?”皇后恶恨恨地瞪了那些宫女们一眼,吓得她们个个胆战心惊地退得老远,“谁要在背后,下绊子,叼事生非,本宫知道了,不扒她的皮、抽她的筋,那才怪呢!”
完颜亶被弑之前,尽管嗜酒如命,不理朝政,有些大权旁落,但身在郎主之位,权势仍然不容小觑;加之性情越发暴虐,动不动就滥杀无辜,使得其他宗室和大臣,人人自危。
完颜亮曾多次失宠,时刻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徒单氏也跟着整日担惊受怕;此后,终于抢班夺权,坐上龙椅,他们一家才彻底改变了任人宰割的命运。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完颜亮掌权之后,徒单氏及她的娘家,也跟着显贵起来:父亲斜也,很快就升任为太师;徒单芬妮开头被封为岐国妃,天德二年(1150)改封为惠妃,因生子完颜光英,完颜光英被立太子后,当年九月,册立为皇后。
金朝有个大臣沈璋(1090—1149),字之达,是奉圣州永兴(河北逐鹿)的人,进士出身。
天辅二年(1118)完颜忠,本名迪古乃,率军征伐上谷(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小南辛堡镇大古城村北)之时,沈璋与郡守李师夔密谋,为免满城百姓罹祸,开门迎降。
次日,完颜忠预备选择可为上谷太守之人,众人都推荐沈璋;而沈璋却坚持推让给李师夔。完颜忠因此,任命李师夔为武定军节度使,沈璋任他的副手。
此后,沈璋逐步升迁,先后担任过太常少卿、鸿胪卿。
其母去世,他曾丁忧三年,起复之后,任山西路都转运副使,加卫尉卿。
靖康年间(1126),沈璋随军攻伐宋朝,汴京城破之后,许多金军将领,争先抢掠金银珠和各种贵重物品,唯独沈璋一无所取,载书数千卷而还。
权知潞州州事之时,他曾招抚逃亡贼众七百余人,赈养困饿,收其横尸安葬,拒不听从帅府“就地屠戮”的严令,几乎自身性命难保。
金太宗完颜晟闻说此事,对其特命嘉奖,拜沈璋为左谏议大夫,知潞州事。当地百姓,为其立祠纪念。
后移知忻州,改同知太原尹,加尚书礼部侍郎。转尚书吏部侍郎、西京副留守、同平阳尹,迁利涉军节度使,为东京路都转运使,改镇西军节度使。
天德元年,沈璋因病致仕,卒年六十岁。
沈璋的妻子张氏,曾为太子完颜光英的保姆,后来入宫侍候徒单皇后。其家曾负官钱二千六百余缗,被完颜亮全部给予减免。
天德三年(1151)十一月二十一日,徒单皇后生日,完颜亮特地在武德殿设宴,美酒佳肴,与百僚同贺其寿。
但日久之后,完颜亮逐渐荒淫无道,后宫嫔妃多不胜数,皇后之宠颇衰,稀有进见之时。因此,徒单皇后心中,对其既曾感恩戴德,也暗中怨怼不已……
“娘娘且请放心,”萧裕心中甚明,但却无法明言,只好抱拳宽慰,“常言道,‘母以子贵’。去年二月,皇子光英已经立为皇太子;皇子宗寿,亦被封为崇王,中外皆知。下人们奉承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奉承巴结?本宫问你,”皇后余怒未息地,“燕京早已修缮完毕,郎主春上也曾去巡视过一回,如今老少都在哄传迁都一事,纷纷打点行装,预备启程;那两位皇太后,如何安置?”
“两宫太后,皆为郎主额娘,”萧裕揣测着回答,“按理说,笃定随行,笃定随行!”
“萧平章,您可是郎主心腹之人,千万帮老身,多多美言几句,”太后有些担心地,“另外,将西宫太后身边,那宫女高福娘给请来,老身有事,需打听打听!”
“太后谕旨,尽管吩咐,”萧裕抱拳,边起身边说,“下官谨记,一定将她请来!”
“请什么请?”皇后有些反感,甚不耐烦地,“本宫帮您叫来,或者干脆拨到您这宫里来,听您使唤,看她还歪什么歪?!”……
金贞元元年(1153)三月,中都城门,有人在云梯之上,书写“永定”两个大字,许多过往市民,停下围观……
城门上张贴着数张告示,有人在大声诵念:“迁都诏谕:改元贞元,内外文武,皆进官一等;营造燕京之工匠、役夫,人赐丝帛一匹”;“改燕京为大兴府,号中都,汴京开封府为南京,而旧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如故。削上京之名,止称会宁府。分蕃、汉地为十四路,置总管府。都城置门十二,近日将分别书之”……
另有一通书启:“为贺迁都,宝昌门特设角觝之戏,伶人搬演;常武殿击鞠,臣民均可纵观”;“好呀,观戏、看球去喽!”有市民欢呼跳跃不已……
紫宸殿,完颜亮正接见文武百官。
宦官宣旨:“司徒大托普嘉为太保、领三省事,平章政事萧裕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工部尚书布萨思恭为枢密副使,左丞李通为平章政事,工部侍郎张浩参知政事,礼部侍郎萧肆为礼部尚书。”
“谢主隆恩!”大托普嘉、萧裕、布萨思恭、李通等众人,跪谢如仪……
东方欲曙,勤政殿,烛火通明。完颜亮与萧裕、布萨思恭、李通、张浩、萧肆等近臣,犹在连夜审定朝廷政事。
“启禀郎主,”萧裕捧着文札,认真念诵,“礼部拟定,名太庙曰‘衍庆宫’,以奉太祖、太宗、德宗神主;又作原庙于其东,以奉太祖已上。”
“准!”完颜亮眼前御案上,摆着茶点果品,以及文房四宝;他抿了一口热茶,提起朱笔,在萧裕递过来的文札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圈。
“郎主,礼部另有呈文,”李通走到跟前,也递上一份文札,补充着说,“拟以京郊大房山为山陵,营建行宫于此。”
“且慢,”完颜亮思忖着说,“此事体重大,关乎列祖列宗之陵寝,朕如有空,须实地踏勘之后,方可定夺!”
“遵旨。”
“启禀郎主,”萧肆捧着一份文札,走到御案前,“查吾朝旧制,取士无殿试,不利人才之拔选,拟今春开始设立。凡乡试三人而取一,府试四人而取一。府试分六路:河北及燕人于大兴,辽之东北于会宁,山后及河东人于大同,山东人于东平,河南人于开封,关中人于河中,通以五百人为合格,殿试又黜之,榜首即授奉直大夫,翰林应奉文字。”
“不错,”完颜亮回忆地说,“朕似乎记得,先朝左丞相宗贤、左丞完颜禀等,曾言‘州县长吏,当并用本国之人’,此言实谬!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谚不云乎:‘疑人勿使,使人勿疑。’自今本国及诸色人,一概量才通用之!”
“郎主圣明,郎主圣明!”萧裕等人都齐声赞同。
“启禀郎主,”布萨师恭呈递文札,“刑部呈文,拟改旧之刑罚,去杖脊,凡徒刑,止以荆决臀;徒刑五等,自五年至一年,皆使之杂作,满则释之。”
“此议妥当,为其近人心之故也,”完颜亮持朱笔画圈,“准!”
“郎主,今晚呈文,大多与礼部有关,这是最后一件,”萧裕打了个呵欠,递上一件文札,“吾朝车盖之式,礼部拟定:后妃车饰以金,三品以上饰以银;自后妃至五品皆硃轮,六品以下,黑、绿而已。旧亲王、宰执用紫盖,今拟削之,惟太子用红,诸妃用紫,三品以上用青,皆以罗;四品、五品用青,皆以绢;馀不得随意任用。”
“恩准!”完颜亮画完圈,伸了个懒腰,“天都快亮了,众卿抓紧时间,就在此眯达眯达,待会儿还要上早朝呢!”
“郎主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辛苦辛苦!”萧裕等人齐声赞颂。
“卿等更加辛苦,”完颜亮站了起来,勉励他们,“朕不惜高爵厚禄,以任汝等,迁都新址,政务繁杂,遇事须以民事为念,勇于担待,切勿苟图自安。朕自今起,细察其勤惰,以为赏罚,其各勉之!”
“郎主隆恩浩荡,臣等必忠贞以报,万死莫辞!”萧裕等众人一起下跪,三叩六拜……
夏,四月,金中都永宁宫,皇太后大氏病情日益加重,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完颜亮趴伏在床榻跟前,手握额娘瘦骨嶙峋的指掌,眼中亦含有伤心之泪。萧裕跪伏在后,小心陪护。
“迪古乃,迪古乃。”大氏轻声发问,有气无力。
“额娘,朕在哩。”完颜亮赶紧回答。
“宫女高、高福娘呢?”大氏又问。
“她?朕不晓得。”完颜亮摇了摇头。
“启禀太后,”萧裕跪在后面插话,“高福娘被皇后差遣,留在了上京。”
“哦,那东、东宫徒单太、太后呢?”大氏追问不已。
“她,她,”完颜亮不忍心欺骗,“她也留、留在上京哩。”
“你怎地还、还不派人,把她接、接到中都来、来呢?”大氏语气中,似乎有些不爽。
“朕,朕……”完颜亮不仅记着幼小之时,徒单氏曾经如何仗势欺凌、虐待过他们母子;而且东昏王被弑,徒单氏听说之后,甚觉惊异,曾经与太祖妃萧氏说过,“帝虽失德,人臣岂可如此”之类话语;后来接入宫中,见了完颜亮,半句恭贺的话也没有。
此时此际,面对其母的质询,完颜亮似乎实在不好回答。
萧裕跪在后面,他对主子的心思,几乎完全清楚:完颜亮对徒单氏,心中虽然恼恨,但在上加尊号时,仍然让她居于东宫,号永寿宫;生母亲额娘大氏居于西宫,号永宁宫,并未有所差别,确实给足了面子。
但此后,有次东宫太后生日,酒酣之时,徒单太后正与坐客们唠嗑,西宫太后大氏躬身祝寿,她长时间双膝着地,上身挺直,而徒单太后也未顾得上搭理;完颜亮恰好也在宫里,见到此状,以为徒单太后未免欺人太甚,一拂袍袖,愠怒而出……
次日,他将那些当时在场正与徒单太后唠嗑的公主、宗妇,一个不落,全部加以杖罚……
西宫太后大氏,闻说此事,心中不忍,觉得“为人须得厚道,些小恩怨,何必过分计较。”
完颜亮当时就曾回答过:“她做得初一,您就做得十五;今日之事,岂能尚如当年耶?”
因此,去年九月迁都,女真贵族及宗室们,几乎全部移居到了中京,而唯独将东宫徒单太后,留在了上京。
徒单太后为此忧惧不已,每回如有中使前往,都必定更换衣着,以待命前来,但几乎都是白白地忙乎一场……
“启禀太后,”萧裕无法道出真相,只能插话,帮着主子遮掩,“郎主前一阵子太忙,实在顾不上这些琐事;如今已经派人了,很快就会接过来的!”
“迪古乃,额娘心里非、非常清楚,”大氏断断续续地述叨着,“汝恐怕以、以我之故,不令永寿宫偕、偕来中都。永寿宫待、待我母子甚、甚厚,慎无相、相忘也!额娘死之后,必迎其来,汝事永寿宫,该当、当如、如我……”
“额娘,朕答、答应您。”完颜亮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