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北固山多景楼,几位客人围在桌旁,边喝边聊。
“李都统,听说您日后与金作战,格外骁勇,”坐在李显忠都统与刘汜之间的中年汉子,乃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因常在江海湖泊中驾舟征战,风吹日晒,面色黧黑,他插话赞叹,“绍兴十年(1141)在灵壁县(今安徽宿州),绍兴十一年(1142)在庐州(今安徽合肥)孔城镇,李都统率军作战,每次都把金狗杀得个屁滚尿流!”
“嗨呀,你们都别夸饿啦,”李显忠摇了摇头,有些羞愧地说,“比起刘太尉之顺昌大捷,‘八字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金狗从此望风披靡,简直差得太远腻!”
“算啦算啦,往事已矣,今非昔比,咳咳,”刘琦亦苦笑着摇了摇头,“苏东坡的诗词,其实老夫最喜欢的,另有一首,咳咳,《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咳咳,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这一首嘛,饿也非常喜欢,”李显忠先自个儿干了一杯,接着吟诵起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后面的三句,众人几乎都在跟着一起吟诵。
“西北望,射天狼!咳咳,”刘琦一边吟诵,一边仿佛想起了自己少时随父从军,而后在关陕一带辗转作战的经过情形,他抹了抹有些**的眼帘,“唉,也不知而今眼目下,咳咳,这金狗的动静如何?”
“据下官所知,”徐宗偃满含忧虑地说,“今年五月,金国贺生辰使高景山、副使王全入境,沿淮而来,左顾右盼,且曾派人测量江面阔狭,似有军旅南下之意。”众人纷纷点头。
“其使回国之时,途经楚州(今江苏淮安),又传金主谕旨,说什:‘本欲八月迁都,已令大臣赶修宫殿,今提前于六月中旬,巡幸南京;汝等归告汝主,令有司宣谕朕意,使淮南之民无怀疑惧。’”徐宗偃含忧阐述,“虽有此言,吾国军民,亦疑虑难解,近月以来,扶老携幼,星夜奔窜之民,络绎不绝,官府也无法禁止。”
“是呀,”李宝附言赞同,“下官曾委派吾子公佐,与裨将边士宁,潜入金境侦伺其动静。早在二月中旬,金主就已颁诏,沿边冲要之地,置堡列戍,峙粮聚财,滨海沿江,预具斗舰,且征诸道水手,调运战船。”
“噢,由饿看来,金主巡幸是假,迁都南来,败盟伐宋为真,”李显忠叹了口气说,“唉,可惜朝中文武众臣,狗日的仍然在争来论去,唯恐惹恼金主,翻脸兴兵腻!”
“哦,金狗窥视滨海沿江,咳咳,”刘琦关切地询问,“此事可否禀告朝廷,咳咳,以便早作防备?”
“海道无险要可守,敌舰散入诸洋,则难以荡灭,皇上曾两次接见下官,询问水军方略。”李宝忧郁而又兴奋地回答。
“李总管有何良策?”李显忠感趣地询问,“可否透露一二腻?”
“兵之道,自战其地与战人之地不同。自战其地者,必生之兵也;战人之地者,必死之兵也;必生者易破,而必死者难却。”李宝毫不遮掩,侃侃而谈,“今敌未离巢穴,下官以为,可遣奇兵,掩出不意,因其惊扰而疾击之,可以得志。”
“主动出击?!”李显忠继续追问,“李总管麾下,所属舟船几何,士卒几何腻?”
“坚全可涉风涛者,百二十有余,皆旧例所用防秋者,”李宝用手指比划着回答,“士卒三千,止是二浙、福建五分弓弩手,非正兵也;旗帜器甲,亦已粗备。若军务紧急,下官则匹舟当先,万死莫辞!”
“噢,此策虽善,咳咳,”刘琦评议道,“然宋金和议尚存,饿军若主动出击,咳咳,恐当败盟之责。”
“廷议同样若此,”李宝略感欣慰地说,“下官此策虽未采纳,然陛下恩赐宝带、鞍马、尚方弓刀戈甲之属,及银绢万数,以为军实。”
“嗯,敌意可卜,好在皇上,咳咳,总算开始清醒,”刘琦赞同地说,“吾等肃膺宸命,择日进师广陵(扬州),练甲申警,咳咳,以静制动,防患于未然!”
“不过,下官以为,古人有云,唇亡则齿寒,盖言表里之相依也。欲保长江,必先守淮。”徐宗偃犹有一些疑虑,主动献计说,“今清河口去本州五十里,地名八里庄,相望咫尺,若不遣精锐控扼,万一有个缓急,顷刻可至城下。彼得地利,两淮之民悉为其用,则高邮、广陵岂足以捍其冲!?”
刘琦频频点头,以示认可。
徐宗偃继续建言:“宜速遣偏师,屯驻本州,彼既不敢长驱,山东诸郡怨其暴敛,不忘戴宋,一呼响应,则势若破竹矣!”
“徐朝奉勿忧,太尉已有谋划,”李横转身,抱拳插话,“撇人日内,即将率镇江都司两将之兵,前往楚州屯驻;兵临贵府,人地两生,尚望关照一二!”
“是吗,‘八字军’士气贾勇,声名远播,欢迎欢迎!”徐宗偃起身举杯,“下官再敬李将军一杯!”
“多谢多谢!”李横也举杯起立,碰杯即干,“徐朝奉,倘若日后,粮秣营帐辎重,有啥缺漏的话——”
“李将军放心,徐某身兼楚州通判,军资供应,自当竭力而为,”徐宗偃拍了拍胸脯,“若有缺漏,唯下官是问!”
“好好,老夫也敬您一杯,咳咳,”刘琦同样举杯起立,“若地方官都像您——徐朝奉,爱军恤民,咳咳,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吾国岂惮金狗!”
“对对,饿们大家伙,都来敬他一杯腻!”李显忠这一提议,众人都站起来了。
“哎呀,下官实在有愧,”徐宗偃边说边换了一只酒碗,“刘太尉、李都统,各位将军,既然大家瞧得起徐某,下官只好以碗代杯,来来,先干为敬!”
“干!”众皆碰杯,一饮而尽……
“的的嘚,的的嘚,”中秋节之后,天色昏暗,一位年轻的侍从官,骑着快马,疾驰在金国东京(今之辽阳)外的原野上……
“啪,啪,”天色微明,东京留守府后花园内,假山下立着两块箭靶,完颜雍(38岁)正在辅导儿子允恭(13岁)和女儿允琪(9岁),练习射箭。
允恭挽弓劲射,箭箭中靶;允琪力道不够,箭虽中靶,却掉落于地。
“允恭所射,还算可以;但离开靶心,还稍许偏了一点,”完颜雍耐心辅导着,“允琪呢,还得加点劲,莫非昨晚没吃饱吗?”
“伊纳珠伊(外甥),伊纳珠伊,”完颜雍的舅父李石,年近六十,手中拿着一份信函,神色慌张地走到跟前,那位年轻的侍从官,紧紧跟随在后,“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舅父,啥事不妙?”完颜雍一眼瞟见那位侍从,甚觉惊诧地立马盘问,“嗯,移长史,你不是送王后,赴京入宫了吗,怎么就回来啦?!”
“移喇道叔叔,我额娘,额娘呢?”允恭、允琪都搭箭在手,正待发射,闻听将弦松开,也凑到跟前询问。
“小孩子,别管别管,你们继续射吧!”完颜雍将李石他们拉到一块假山石后,才小声发问,“舅父,移长史,你们说吧。”
“伊纳乌伦(外甥媳妇),伊纳乌伦,”李石脸色凄苦地,“她她,已经投、投水自尽了!”
“啥、啥事?”舅父李石的话,如同震耳的惊雷,在完颜雍的耳畔炸响,“乌林答绿珠,她她,咋啦?”
“这是她留、留给您的遗书,”李石将手中信函递过,“信中写了些啥,我也不知,您自己瞅瞅吧!”
“葛王后奉诏入宫,乘马车前往中都,沿途老是闷闷不乐,下人们一直小心侍候着,”移喇道战战兢兢,而又后悔莫名地补充,“行到潮白河附近,离开大兴府尚有六七十里地,王后说是下车方便,不让奴婢们跟着,结果一去就再没回来;等了半个时辰,下人们前去寻找,已、已经……”
“你、你们简直都是一群废物,”李石有些恼恨地,朝移喇道发着火,“哼,王爷天天夸你,能干能干,结果这不,连葛王后都陪护不了!”
“饿、饿,一直没有想到,”移喇道蹲在地上,双拳擂打着自己的脑袋,伤心地流着泪,“呜呜,该死,真该死!”
“唔、唔?!”完颜雍难过已极,向李石摇了摇头,示意不必责怪他,捏着那份信函,就往自己的书房跑去。
“伊纳珠伊,伊纳珠伊!”李石跟在后面,边跑边唤个不停……
完颜雍却头也没回,一声不吭,“呯”地一下关上了书房之门……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书房之门一直未开……
移喇道用托盘端着饭菜,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李石一会儿走到书房门外,徘徊一阵;一会儿又到厅室之中,劝说允恭与允琪:“快快吃饭、睡觉,别给阿玛添堵”……
书房之内,完颜雍一直趴在书桌上,默默地流着泪;他的脑海中,满是妻子乌林答绿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