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1161)正月初一,“嘭——哗”、“嘭——哗”、“哔哔、叭叭”,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回荡在永州千秋岭的上空。
岭上,树木高大葱茏,山的南侧,可见龙兴寺的庙宇和飞檐,掩隐于林中。
山前潇水环绕,清流滔滔,有打鱼的小船、渡船、粮船、杂货船等,停靠在江边码头。
沿河及山的北坡,有成排的民房,高矮参差,多数是木柱、板壁、花窗、瓦顶;且都粘贴着红红的春联、花花绿绿的门神。
鼓锣声声,雄狮彩龙,挨家挨户拜年,恭祝吉祥。
孩子们跟随在后,边燃放着爆竹,边追逐嬉闹;一来讨个喜庆,二来得个零碎的赏钱,或瓜子花生等零食。
唯有一栋座南朝北的青砖瓦屋,高悬的门楼,飞檐凌空;檐板上,雕刻着梅花、天鹅、小鸟、耕田的水牛和农民。
高高的青石台阶,深褐色的木质大门,既无春联,又无门神,与周边的民房显得颇不相同。
门前左侧,有一口水井,四四方方的井台,圆形的井口,全部用青石砌成;幽碧的井水,似巨人睁眼,仰视着蓝天。
大门虚掩,门内前厅,左右有房;再往里行,是中厅和后厅,全为三开间,而且上有木楼,均可住人;厅与厅中间,为长方形的石砌天井,两侧有回廊相连;倚墙斜挂着一架板稊,雕栏扶手。
中厅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上书“三省堂”数字;厅内,横放着一张长条形的木桌。辰时,大人小孩都围拥在桌旁。
张浚(64岁)——正饱醮浓墨,挥笔写字。他头顶早秃,周边的发茬根根倒竖,双目凝神,长须及胸;袍服虽旧,却很洁净;两袖微揎,左手托起右腕,下笔便若龙蛇疾走;银灰色的须发,在早春暖阳的斜照下,泛着光亮。
张栻(29岁)——长袍及踝,立在右侧,扶砚研墨;其妻张成氏抱着3岁的小儿子张炳,站在一旁。
张杓(26岁)——短袄短褂,站在长桌的前方,替父拖曳纸张;他的妻子张韩氏搂着一岁多的张蜀,也在一旁观看。女眷和娃娃们,都穿着新装,面露喜色。
张栻的老二张斓,是个女儿,5岁多,个头比条桌略高,正踮起脚跟,好奇地盯看着爷爷的笔触。
张栻用手挡了她一下:“斓儿,稍退一点,别碍着爷爷用笔!”
“没事没事,看就看吧!”张浚偏头扫视了她一眼,“幺妹儿,你也想学写字吗?”
“是呀,爷爷,得空您教教我吧!”张斓仰起桃形小脸,眼珠儿滴溜溜直转。
“不哩,爷爷习练的是草体,你要学写字,还是得先从楷体练起,”张浚和颜悦色地解释,“论楷体么,爷爷还不如你爸爸,让他教吧!”
“好好,明儿个我便开始教你,”张栻应声回答,“斓儿,你哥张焯和堂哥张烁他们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啦?!”
“早溜出去啦,放爆竹呢!”张斓伸出指头,朝大门那边戳了戳。
“这张焯属狗,不看家护院,老是惦记着往外跑!”张栻埋怨地数落着。
“张烁属猪,同样也不恋圈!”张杓随声附和。
“子不教,父之过,你们怨谁呢?”张成氏有点不乐意地插话。
“平日里爷爷家规严,大门紧闭,”张韩氏代为解释,“娃儿们,也难得有外出撒野的机会。”
“好啦好啦,”张浚帮着解围,“今儿个大年初一,就让他们出去疯一疯吧!”
说话间,一个斗大的草体“道”字,已经雄踞在桌面的纸上。
其纸乃竹制,纤维匀细,外观洁白,表面十分平滑。
左侧有一行题签,“辛巳春甲戍朔日德远书”。
“噼噼、啪啪”,没等最后一笔写完,大人和小孩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俗话说,生姜还是老的辣,”张杓看着纸上的字,非常兴奋地说,“大哥您看,爸爸这字的一笔一划,都非常遒劲,的的确确,力透纸背!”
“对头,字如其人,”张栻点头赞许,“爸爸早年曾经跃马横枪,统兵荡寇,这字里行间,自然少不了英武之气!”
“不哩,爸已年过花甲,早已气力衰损,”张浚摇摇头,面露愁容地回答,“适才我写这‘道’字的偏旁,手有些发颤,所拐的几道弯,极不顺畅,许是象征着我的人生之路,弯弯绕绕,依旧曲折难行。”
“爸爸无需忧虑,”张杓宽慰地说,“大哥和我,都已长大成人,且成家婚配,儿孙满堂,您老理当赏花品茗,享享清福了!”
“唉,道之不正,行者焉福?”张浚叹了一口气说,将笔搁在砚旁,“而今眼目下,我朝偏隅临安,兵不强,马不壮,金狗仍在窥视江南,国无宁日,民无余粮,岂有清福可享?!”
“是呀,爸爸说得对,”张栻右拳微握,轻轻挥动,“道曲则困,道险则艰,我辈理该悟道、觅道,奋发而图强!”
“对头,对头!幺妹儿,你去爷爷的书房,请宇文奶奶把我那枚石头印章,还有印泥找来。”张浚向张斓吩咐着。
“好哩!”张斓应声,爽快地跑向后厅。
“爸爸,今儿个您所写这‘道字’,该当何解?”张杓有些犹疑地询问。
“这个么,”张浚捋了捋颔下的银须,“自个儿慢慢琢磨,谁估摸对了,这幅字,就归谁!”
“好的、好的。”
“赞成,赞成。”
“大哥,我先来吧,”张杓思考片刻,有些喜形于色地,“爸爸适才提到,人生之路,今儿个您所写这‘道字’,既是您老人生之路,酸甜苦辣的归集,风霜雨雪之汇聚;亦是对我辈,奋发有为的嘉勉,壮志凌云的期冀!”
张浚边听边微微点头,看了看张栻:“你呢?”
“嗯,爸爸今朝写这‘道’字,用意恐怕还不止于此,”张栻边思忖边滔滔不绝地回答,“老子《道德经》的开篇之语,即为‘道可道,非常道’;‘道’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它是天地之始。有了天地,才能产生万物,‘道’是万物之母,而又寓于万事万物之中。”
张栻伸出食指,模仿者父亲的笔迹,细细言说:“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君有君道,臣有臣道,民有民道;夫有夫道,妻有妻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
张栻口若悬河,众人听来鸦雀无声:“道与德相合,有道方能有德,有德必定有道,无德、失德、缺德,肯定无道、失道、迷道;道与行相伴,有道方能行远,行远必定得道,无道、失道、迷道,肯定无行、失行、迷行。”
张栻满含着对父亲的一份崇敬:“爸爸这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乃老马识途,知道、悉道,还需倾囊相授,我辈方能少行曲道、误道,正道而速行!”
张浚越听越觉开颜,点头不已。
“大哥简直成了‘道’学先生,区区一个‘道’,竟然搬弄出这么一大篇言辞来!”张杓由衷地竖起拇指,“今儿个这幅字,非你莫属,非你莫属!”
“承让,承让,”张栻抱拳打着拱手,“日后得空,请爸爸为你,另书一幅便是!”
“今儿个新年八节,这‘龙门阵’摆得,硬是酸起掉牙!”张成氏撇了撇嘴角,不屑地插话。
“嫂子莫说,大哥胸中,笋呀竹的,硬是蛮多,”张韩氏耸了耸怀中的娃娃,“日后我屋头这俩崽娃儿,大了笃定要跟伯伯,拜师求学,才——是!”
“哈哈,一家人嘛,好说好说!”张浚以指头轻叩桌面,开心而笑。
“不,不行,”张栻却摇了摇头回答,“爸,我的学业还未最后完结。前不久,曾经写过一封信,向衡山碧泉书院的五峰先生,求教程氏之学,先生以孔门论仁亲切之旨告我;不仅获益良多,且自觉早前所习,谬误甚多,识见僻陋,根底甚浅。正在思虑,是否该远赴衡山,当面向五峰先生,拜师求学呢?可惜……”
“敬夫此言甚当;俗话讲,知耻而后勇;知不足,方可思进取。”张浚点头赞许,脸色却带些愧疚,“而今眼目下,爸爸三贬永州,拖累老少,闭门无出,你外出求学之事,兴许……”
“日后再说,日后再说吧!”张栻作为长子,对父亲的处境,十分理解而宽谅;对自己应有的道义和责任,也非常清醒和明瞭。
众人正在谈论,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突然阴晦下来。
屋后林中,鸦雀惊飞,呱噪不已;屋前石道,鸡飞鸭闹,群狗齐吠……
左邻右舍有人在敲锣击鼓,朝天燃放爆竹和鸟铳;甚至还有小孩在敲打着铜盆,或煮饭的铁鼎锅盖,好像是在驱赶什么瘴气或鬼魅。
“爸爸,爷爷,天狗吞日,天狗吞日!”张焯(7岁多)推开大门,手里捏着一枝燃着的线香,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是的,天狗吞日,天狗吞日!”张烁(6岁多)手里还抓着几个爆竹,紧随在后边。
一股浓浓的硝磺烟味,也随风飘了进来,呛得张浚和孩子们忍不住直咳:“哼哼、嗬嗬……”
“慌啥子慌,赶紧把大门关上!”张杓匆忙跨过天井,迎上几步,动作麻利地把大门闩好。
张浚和一屋老少,立在中厅后廊,抬头朝屋后的千秋岭上空观望,只见那林梢的日头,像是被一个黑球慢慢地遮阻,余晖逐渐越发稀少,如同黑夜突降人间。
娃娃们有些畏惧,直往大人的怀里藏躲。
宇文氏奶奶(50出头)手捧一对点燃的半截儿红烛,小小心心地来到廊前。
张斓双手捧着石印和印泥,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相、相公,”宇文奶奶有些声音发颤地询问,“听说今儿个甲戍,属狗,那日头莫非正儿八经地,被天狗吞噬掉了?!”
“哼、哼,”张浚还在咳呛,“天狗吞日,此类事儿,老夫以往在朝中,也曾听史官说过;只是今朝大年初一,头回碰上,且亲眼得见,开了眼界,开了眼界!”
张栻接过石印和印泥,劝慰地说:“二妈,您且宽心,这不过是日食罢了,稍停一会儿,太阳又会冒出来的!”
张焯和张烁的小衣兜里,装满了邻居们赏赐的花生、红薯片、米果之类零食;此刻,他们才高高兴兴地拿出来,与爷爷奶奶、弟弟妹妹们分享。
“兴许,天道会正儿八经地变了!”张杓不无忧虑地插话,“我们,恐怕……”
“没,没啥子可怕的,”张浚边说边回到中厅,举起那方“张浚之印”,用力钤下,“天道有常,日出月落,斗转而星移;天道无常、有变,虽万变而不离其宗;扶危帮困,行善积德,自强不息,匡世济民,乃我张氏之家风,打从西汉时的老祖宗张良伊始,便是若此,须得代代相传,天长地久,恒远而莫变!”
“爸爸放心,我辈会谨记于心!”张栻紧咬着下唇回答。
“对对,子子孙孙,谨记于心!”张杓与娃娃们异口同声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