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缪好时的生活,像春天季风里的尘埃,飞扬不止,无法落定。
这些天,她以香港欣美资本上海分公司总经理助理的身份,像走穴艺人一样,已经把京沪金融圈跑了个遍。
周三作为一家科技公司的新闻发布会投资方代理发言人。
周四是一个私募基金的路演嘉宾。
周五上午是欣美投资入驻上海的分公司第一季度办公会。
同日下午又入席本市媒体和卷商的慈善基金晚宴。
昨天刚陪同总经理在半岛酒店见过几位上海投行总裁,今天又是凯撒旗下一个马术俱乐部的开幕酒会。
她忙得平均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连洗澡化妆和换衣服的时间都快挤不出来,现在身上仍是昨晚穿过的那条真丝长裙。
现在已接近凌晨,她的车还夜驰在高速上。
这种疯狂的步调,即便是硅谷的名牌商学院毕业,又辗转伦敦和香港基金公司,素来工作狂惯了的她,也觉得快吃不消了。
头衔很长,关联很广,日程排得更长。据说是中国金融人的常态。
沙丘路不过几公里长;伦敦金融城方圆一平方英里大;香港更是弹丸之地;抬头低头也不过那么些地方。而如今的中国金融圈,已涵盖京沪深三大经济风云重地,甚至更多区域。繁华庞大与错综复杂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其实她出国也不过八,九年时间,回来竟觉得自己仿佛刚下山的小沙尼,孤陋寡闻,完全不懂山下的经都怎么念了。
——“据说缪小姐是硅谷投行出生,正经的嫡系部队。回到国内这个基因完全不同的市场,有没有不适应?”
“当然没有,哪里的原则不都是一样的吗?earn money。”
“不,在这里,还得加上more and quick。”
......
——“美股港股和A股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这种问题问人家?把人家小姑娘当菜鸟啊?好时,煞煞他的风景!”
“我现在连擂台都不敢进,还要你们多教导指点呢!以我来看,海外投资以EPS为主,A股投资者以估值波动为主。港股美股赚业绩,A股赚博弈,这样理解可以吗?”
“乖乖女,专业词国人可不听,他们只认干货分享。直截了当就是,美股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港股是见了兔子也未必撒鹰;到了A股我们就是不见兔子也撒鹰。”
......
——“香港有个叫‘红楼’的地方,在四季酒店的豪华套房里,流传着各路大佬的故事。据说店内的无边界泳池里,泡着中国一半的真相。你去过吗?”
“没有。房价太高。”
“不可能吧,你这样的圈内美人,缺席那里的聚会可是香港金融的巨大损失。”
......
她过去难以置信的,现在都是亲见的事实。
国内市场已经变成一座火焰山,所有人都想加入这个游戏,各路神仙飞檐走壁,各种走兽妖魔蓄势待发,各种画面比商业大片还精彩百倍。这里的一切远比纽约和硅谷更加胃口骇人。
今晚,坚持到晚宴开始,酒过半旬,缪好时终于找了个机会从席间溜出来。她实在不想把所剩的这一点点周末时间再委身给非绝对必要的社交。
“老板,今晚我能先回上海吗?晚宴有小七陪你可以吗?关于恺撒项目的拟投资报告我还有些细节需要请教投资总监,所以......”
“OK,你先回去早点休息吧。自己开车小心。别让穆先生怪罪我。”
闻言,缪好时不动声色的脸颊,微微一红,点点头,慢慢退出会场。
她叫老板的这个人,单名聂臣。只有缪好时习惯叫他老板,公司其他人都称他“聂总”。他是欣美总部从北京一家投资巨头集团天价猎来的标杆式人物,在北京金融街名头响亮,业界声誉卓著,坐镇第一把交椅绝对当之无愧。
不过事实上,这位老板的背后还有真正的老板,那就是穆鹏飞。
正是穆鹏飞将他挖到欣美,并多方运作成立了欣美资本的上海分公司。而这一切的真实目的,赚钱仅是次要的,为缪好时找一位好老师并就地建起一所最具实战培育性能的学校才是第一要务。
聂臣一开始并不同意,他作为一个专业的投资职业经理人,甘当园丁绝不是他的抱负。可是在和穆鹏飞促膝深谈一夜之后,竟答应了他的邀请,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相谈甚欢的内容至今是个谜。不知,千金易得,知己难逢是不是算个好解释。
面对穆鹏飞的这种种安排,缪好时虽然听话,也从不多问,但独自一人时,她也时常踯躅思量。
以这样的方式开启人生究竟是对还是错?
回国以来,她发现自己常常会不自觉地追踪着穆鹏飞的身影出神。多少年来,她也未曾纳罕过这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现在,她却觉得他难以言状的生疏,不知从何亲近。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像晚风掠过太阳曾抚过的海面,或是梁上燕巢飞来一双未曾见过的燕子。漫长时光里的梦境变成了现实,实现跌进了梦境。
那个不知是在梦里还是记忆里的开始,源于一间光线晦暗小屋。穆陆源蓦然推门进来,背着光,立在那里。她未曾见过他,一哆嗦吓得手里的玩具娃娃掉在地上,想哭却不敢出声。而他端详了她一会儿,轻轻踱过来,捡起那个娃娃撲了撲灰尘,递回她怀里。然后蹲下身来,对着她慈爱地笑了那么一笑,那面容身影,伟岸高大又温暖如春,一时间印刻在她记忆最深处,变成了梦境。
从此,他便让她跟着自己,从未离弃。
而这之前的孩童记忆,似乎都已朦胧模糊,难以辨认。她有没有爸爸妈妈,有没有家,从哪里来,她都不记得了。他也从不提及,只大抵告诉她,她是他年少挚友的遗孤,他受托要照顾好她的一生。
穆鹏飞的确恪守信诺。他对她的好,已胜过这世界上大半的父亲,或是更大半的男人。
人家说,庄生晓梦迷蝴蝶,竟不知是自己化成了蝶,还是蝶梦见了自己。
她的身世或许是一个无人愿意提及的过往,而他却给了她世间最好的一切,她又何必再问呢?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问过他那间小屋以前的任何事。
可是,如今她长大成年了。又在异国他乡独自生活了这些年,这番回来,已有了一个绕不过挥不去的问题。现实与梦境终归还是要分开撇清的。
车窗外,是市郊的深山碧林,与刚刚叫人窒息没完没了的交际现场,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打开车窗,试图把自己吹得清醒些。
其实她曾拿这个问题问过穆鹏飞。
他的回答却如云里雾里,让她无从知道。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知半解,懵懂无知。
只有他指间的雪茄烟雾袅袅上升,盘踞在脸上,额间,慢慢退散而去。
“无论用什么方式开启,你都将是全上海最矜贵的女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无尽深沉,又温柔无比。
其实,她真的想问的,是那么你与我是一种什么关系?可否与爱有关?可否与报答有关?可否与自由有关?
她一直以为,说不定有一天自己是会懂得他的,或者会爱上他的。不是敬爱,不是尊崇,不是静默端庄地习以为常。是会疼痛会牵绊会喜悦会妒忌会疯狂的,仿佛一寸一寸抚摸在身体每个角落,嵌进心底融进血液里的那种情感。
不然他为什么要这样长久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而穆鹏飞那样的回答,让她再难启齿更多的问题。
他是可以主宰的,用一切最好最贵或最残酷有效的方式。她选择她愿意接受的,不愿接受的便保持缄默。
她是最矜贵的女人。而他既不是父亲,更不是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