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繁华只在入夜展开,上海的生活是从下午4点开始的,也是一种真相。
不过作为学生,穆陆源平时总忘了恺撒集团二公子这个角色,所以一直离这种生活很远。
今晚,一袭Thom Brown的格纹西服和好友发廊的QuickSand发蜡将他高三学生的乏味青涩遮掩得全无痕迹。好像他从出生开始便属于这种五光十色的生活。
他像间谍一样潜入,竟有了种莫名的兴奋和快乐。
慧妮已经被他送进室内的主场大厅,现在他独自一人徜徉在露天的空中花园里。太阳的余晖还在天边流连,城市的浮光已着急蔓延。
这座城,在傍晚,聚集着魔性,释放着超能。
他立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好观察来往的人流,也方便等待慧妮将里面的状况随时传递给他。
这一晚,他父亲身边的确有个女人。
穆鹏飞席间一直与这个穿着抹胸西裤,半男半女,成熟美艳的女人交头接耳,甚似亲近。而那样的女人一看就是浸淫职场多年,事业至上,比男人还独立果毅的人,在男权世界里混到这般光景的女人,进退都有分寸,而且并不年轻。
看来这不过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言。穆陆源给了这样的判断,便不再盯着手机了,只插了蓝牙耳机。
为了回避父亲,他一直没有靠近人群。这里进行中的大概不止一场酒会,所幸也没有人认识他,穆鹏飞不允许他毕业前参加任何商业活动。所以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 new comer,充其量是哪个公司的小实习生。虽然帅得一塌糊涂,却也没几个人搭理他,这毕竟是一个商务地界。
待得久了,江风吹得凉了,他开始开小差。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一直追随,再不愿移开。
王家卫说,若你一定要遇到某个人,必定因缘际会那一刻你们之间只有零点几厘米的距离。
这一晚,在露华馥郁的人中,他的确看到了一个女孩儿。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20-50米,起码隔了一个游泳池。按照王家卫的台词,擦不出电光火石来。他像欣赏一部画风迷人的路边电影一样,无甚关联,只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女孩儿也几乎是独自一人,没有和谁打的火热,也没和谁特别熟稔,像一个局外人。时不时倒也有男人女人向她靠拢,但都时间不长,她巧笑倩兮间便都打发走了。
更多的时候,她和他一样待在露天花园里,百无聊赖,依栏望着浦东的夜景。偶尔她也会进入酒会大厅,不一会儿又钻了出来,像是与人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她人很美,话很少。走路的姿势尤其特别,带着一种很难言喻的不羁和轻盈。仿佛迎风而来,又如逆水而游,好像是在跳跃,又像慢镜头里的动作般优美。另一个特别的地方是,她穿得极随意,一条深蓝的真丝吊带长裙,没有首饰,没有化妆痕迹。在这浮华是非之地一副趿着拖拉板儿逛逛的闲情逸致,与周遭迎来送往的那些女人完全不同。
穆陆源心想,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大概应该是这么个样子的。
不过这个场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入得来,刚才穆陆源和慧妮就是费了好大劲儿才通过她朋友的公司身份进来的。因此,这女子的放松和不在意倒是他未曾见过的。
反倒让他有些好奇。
穆陆源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靠近。借着衣冠楚楚的勇气,趁着半瓶波特的酒胆,慢慢地走近她。
倒也奇怪,他并不是个害羞的人,只是让他在关于女孩儿这种事上茅塞顿开的那么个人始终没出现。其实他也暗自等了很多年,眼见身边一票无论长得像檀郎还是武大郎的活兽都自称是过来人了,穆陆源偶尔也幻想过,有没有这么个人儿,人海里擦肩而过也好,天上掉下来也罢,出现在他眼前。而这样的人未来之前,那些不相干的姑娘们他委实提不起兴致而已。
可能是等得有些心急了。
今天,这开辟鸿蒙的兴致竟毫无征兆地乍现了。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穆陆源主动朝着一个女人走去。一个陌生的,吸引他的女人。
虽然这有生以来也不过18年尔尔,但是就当下幼儿园都有初恋情人的行情来说,他的这个第一次也算是姗姗来迟了。
所以几乎半小时后,他才迤迤然在她身旁站定。油然而生一种圣洁的仪式感。
可惜到底是生涩的,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与她搭讪。
他想起好友塔塔平时的那些泡妞套路,什么泼酒在别人身上;佯装认错人表错情;把手机塞到姑娘包里;或者装醉直接上去强吻硬攻,实在都脑残无赖又不够高级,不屑拿来一用。不过除了他的那些拙劣段子,他又找不到别的可以借鉴。情急之中,想起聊天时这自诩情圣吹嘘过的一句,“若她历尽沧桑,带她坐旋转木马。若她涉世未深,带她看世间繁华。”貌似被那群狐朋狗友奉若宝典。
他掂量挑拣着,觉得这大略还算个能用的。
可是又该怎么判断她涉事多深呢?
思忖间,闻到她身上一股清香,与他知道的香水味道都不同,淡淡的,微微发凉的香气。好像山野里盛开的菊花,人烟之外,幽谷之中,影影绰绰似有若无。
与那些浓烈的名牌小瓶子的世故比,香味如此脱俗的女子应该涉事不深吧。穆陆源想,那今天这个场合可不正应景?他拿出些公子哥儿的派头来也算驾轻就熟。于是他亮出自己的招牌微笑,把一杯香槟取来,笃悠悠递在她手里。
而她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接过去,轻巧异常,看都没有朝他看一眼。
穆陆源这头一回主动搭讪未遂,竟还破天荒尝到了被人视若无睹的滋味儿。想他平时找个路灯杆往哪儿一站,立马有女生花痴上身目光如炬,他那司空见惯无动于衷的排场,今天真到用武之地时,竟这样出师不利地耽搁在这里。
虽有些挫败,但他还是故作淡定地继续立在她身旁。
而她依旧稳稳地侧身斜倚在围栏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别处。
从她这个视野可以看到餐厅灯火辉煌的整面落地窗,有什么人从大堂吧穿过一目了然。这女孩望着那面玻璃出神半晌,精神完全不在眼下。别说是穆陆源这样一个悄无声息的人,恐怕就是一只熊瞎子这会儿就靠在她身旁,也未必惊动得了她。
难不成她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和自己一样来当间谍的?
正巧这时,远远的大堂玻璃后,一个熟悉身影急急穿过,握着手机,坐进窗边一张巴塞罗那沙发椅里接电话。一个秘书模样的女子跟随而来,在他身旁伫立。这秘书恐怕不想对老板的电话听得太投入,避嫌之宜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正朝他们这边而来。
穆陆源届时慌忙转过身,酒杯几乎擦过她裸露的肩膀。而这女孩非但没被他惊扰,而且几乎是同时也急急背转身,动作与穆陆源分毫不差。
他们刚刚面对江面,现在又齐齐背朝江景依栏站着,却奇迹般的保持着刚刚的平静与平衡,180度的翻转动作之后,她仍然对他视而不见。
躲避了相同的目标,再面对着这露台花园上的一界繁华,莺歌燕舞,两个人依旧相安无事,这样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别样的心有灵犀,委实不易。
穆陆源踌躇得很,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女孩面前这样跌份儿。
“这世上最难懂的就是女人心,等你真成了男人就懂了。”塔塔有一次闲来无事,向他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果当然是自寻死路,被他狠扁得像女人那么惨叫。塔塔从来打不过他,只能惨叫之余厉声咒他“你别不信,不学点经验,当心情路坎坷。”
不过现在他想起来是有点后悔,当时应该揍之前听听他的下文,兴许有什么有感而发的精辟言论。而他看不起塔塔整天在脂粉堆里辛勤鬼混,看来也是种狭隘的偏见,这的确是一门很不简单的技能,的确需要实践练习,才能像电影里的那么有艺术价值和可操控性。
不然,这好好的一场王家卫电影,再不济也是偶像爱情电影的开场,竟由于缺乏锻炼,被穆陆源演成了这样的NG片花。
没了经验指导,他只能凭悟性。偏巧上天某些事上又是特别公允的,拨给了他这样一副招蜂引蝶男女通吃的皮囊,便不会再给他一文百悟的风月心肝儿。
不然做主角的那么些俊男美女还要导演编剧做什么?
他悟得很辛苦。
这女孩怎么会是没见过世面的?唯有社交场里的常客,才会如此驾轻就熟地拣过酒杯;才能对一个帅成这样的美男子视若无物;才能堪当一枚合格的女间谍才对。
穆陆源竟用了这三刻钟的时长,才理清了头路,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手中的香槟,不再迟疑地贴向这女孩。
他想问她,这里好冷,干嘛待那么久?你是在跟踪谁吗?刚刚你转身躲避的是谁?再或,你是谁从哪里来?
其实,他更期待她蓦地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究竟有多美好。会不会有电影理论上的那0.01秒的让人一见钟情?
正在这时,慧妮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上帝传音一般,在耳朵里的蓝牙听筒格外振得人发晕。
她哇啦哇啦地说着,尖嗓门几乎穿透耳膜。
他半天都没有听清她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最后,他听明白了。
慧妮说的是,
“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位,便是你爸今晚带来的女人。传说中的情妇,已经在香港公开露面的情妇。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喝酒?!”
穆陆源手中的酒杯差一点没掉在地上。
他怔怔地望着身旁的这个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望着她夜色中的样子,忽然氤氲迷离,如在梦中。
怪不得这女孩刚才在大堂看到穆鹏飞时那么专注,还和自己一样躲避Wenny的视线。
他的心好不容易怦然动那么一遭,竟是这样阴差阳错。人生嗟叹,塔塔说他情路坎坷,被他乌鸦嘴一语成谶,竟坎坷成这样。
等慧妮说完,他也没作任何回应,直接切了电话。这个世界的其他声音,有那么几秒钟都停止了。
现在,他不紧张了,也不慌乱了。一点儿也不。
他的香槟气泡早已跑没了,碰上去时,穆陆源笑了。嘴角上扬勾起一个阴冷怪异的弧度。刚刚单纯羞涩的那些梦幻的光彩在他脸上转瞬退去,忽然间露出成年人的那种阴晴莫辨的笑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话充满挑衅。
女孩闻言缓缓回过头望着他,正好是王家卫的秒针转动的节拍,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也只有零点几厘米。电光火石间,一切如他所愿,也完全出他意料。
她果然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好看。他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一红,而缪好时也因为这别致的搭讪记住了他的脸。
她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礼貌地笑笑,扬起酒杯与他喝了一口。
穆陆源望着她微微扬起的下巴,尖尖的,又有些圆。
“你是香港人?”穆陆源问道,他还是侥幸想确认一下。
她有些惊讶。
“我们见过?”被这一问,这女子终于抬起一双冰凉凉的大眼睛来正眼看他。
可算是看见他了。
这一晚后半场,室外的酒会也在自然的延续中开启。
露天花园另一头有服务生架起香槟台,摆出水果点心,花园里的人们聚拢过去。日本Jazz缓缓响起来。
穆陆源编了一万个理由将慧妮骗上一辆的士送回家后,匆匆回来。还好那女孩还在那里。
这时从里面宴会厅走出来一对衣香鬓影的人儿,随着音乐拥抱在一起,开始带领大家跳舞。
穆陆源一眼就看到,那正是穆鹏飞和今晚一直在他身边女精英,他们面贴着面,看上去亲密无间。
室外的气氛随着他们的舞步温柔热闹起来,这里入夜的宁静已随风而逝。
而他的父亲穆鹏飞似乎自始自终都没有寻找过这女孩,或是出现在她身边。不过,酒会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她,她与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过短暂的寒暄。她在这里已绝非无名之辈。
他在别人的称呼中拼凑出她的名字,好时,Muse,姓缪。
穆陆源一向知道他父亲的社交手腕,他是西学中用的范本,所有的生意和谈判都可以在一餐饭,一只舞,或是一次海外旅行中圆满完成,场场告捷。穆陆源忽然明白,父亲身旁的女人只是生意伙伴,而这个女孩才是他私人范畴的陪同。
思及此,穆陆源已不想在这里久留,本该悄悄离开,而身边的这个女人却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望着她,心中闪过一丝诡黠。
“你想继续呆在这儿?”穆陆源转身朝着江面,低声问她。
缪好时本来杵着手肘依在围栏上,闻言直起身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她的个头并不低,几乎不用抬头就能平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猫如鹿,美丽的小动物走进绿葱葱的草坪一样自然一样天经地义的眼神。
他望着那对瞳孔深处,冰凉凉的,坦荡荡的,与他四目相对时,藏着一种晦涩的直觉。
“不想,可我已经来了。”缪好时也望着他,开口的声音很低,却很有质地。
穆陆源听着,嘴角那丝邪笑更深了,他说:
“你不想和他站在一起吗?他今晚搂着的人,可不是你。”穆陆源翘首朝父亲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努了努下巴。
缪好时寻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人群中的穆鹏飞正与他的舞伴咬耳朵,谈笑风生。
半晌,她无声地吹着江风,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寂静如凉夜。
他一直记得她那一刻的面孔。没有惊慌,没有恼怒,张着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自己,可又像根本没有看他,视线一瞬间已落在他身后不知道的地方。
穆陆源身后的确正是闪耀天际的城市之光,印在她的眼里,仿若天上所有的星。
缪好时最终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分钟,她缓缓地与他擦身而过,朝喧嚣的人群走去。穆陆源觉得她的真丝裙摆拂过他的身体,好像折翼的蝴蝶停靠了片刻。
这一晚,室外的助酒菜上的是'火中取栗',一款别致的舶来菜。当蓝色的火焰点着了堆在盘中的坚果,火候一到便会听见“啪啪”的响声,是有栗子壳或是土耳其榛果爆裂的声音。这道菜是英国人发明的,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叫,好代表一种尔虞我诈,分崩离析的可笑关系。
很多年以后,穆陆源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不祥的预兆,对于两个人一无所知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