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缪好时回家的时候,已接近凌晨。
回国后老房子已经在改造,她便在闸北路租了一套公寓暂住。这小区夜里安静得骇人。
她等电梯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那种硬邦邦的,挺阔得像只金元宝的马蹄扣皮鞋落在夜阑人静的大理石门厅里的声音,格外响亮,像威士忌杯底碰击着吧台。
缪好时没有转头去看,但渐渐觉得身边停步站着的并不只是一个人。
电梯叮咚一声缓缓拉开,亮堂的电梯间擦得明晃晃的镜子里却映出三个人的身影。她身旁是两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
缪好时微微一惊,走进电梯,两个男子也走进去仍站在她一旁。她伸手按了16层,穿皮鞋的那一个在另一边的按钮盘上也按了相同的数字。
然后那男子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望着她,随即又故作镇定地撇开了眼,只时不时悄然瞥她。他们并不说话,一直这样保持安静,倒让缪好时觉得怪异。纵使她再冷淡的性子也不禁向他们看了一眼。先从鞋子开始。
果然一双是Gucci马蹄扣皮鞋,另一双倒有趣,是双软垫的网面跑鞋,怪不得走路完全没有声音。她的视线顺着向上,一个西服熨贴,衬衣考究;另一个简单的休闲装扮,灰T运动裤。再向上,她不禁一惊,竟是两张几近相似的脸,同样英俊,同样消瘦,同样的眉目轮廓,只是发型神态完全不同。
竟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西服男也看向了她,两个人目光相触时稍显尴尬,礼貌地彼此笑笑。
这时电梯到了。缪好时先迈步走了出去,她今天穿的渔夫鞋,走起来也没有声音。
“等一下,你是新搬来的吗?我住1602,就在你对面。”身后西服男忽然叫住她,大步走到她前面,伸出手与她问好。
缪好时只得也伸出手轻轻和他握了握。
“你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说,邻居嘛。我叫冯景熹。”冯景熹份外热情地说道。
“谢谢,我叫缪好时。”
冯景熹一听,剑眉轻抬一下,随即覆盖上无限迷人的微笑。
“那不打扰了,晚安。”
“晚安。”
冯景熹保持着糖分超标微笑,回到薛亦辰身边一起向他们的1602走去。
缪好时忽然觉得遇见这两人有些蹊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向至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的薛亦臣望了一眼。而他也刚好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那是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这个世界仿佛都离他很远。他寂静地停在那,似在看她,又似目及之处根本什么都不存在。
缪好时心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其实记忆有时是个靠不住的东西。她发觉自己出了神,赶紧回过头,按密码进了屋。
第二天中午,缪好时与李喜贞在一家很有名的日料店见了面。她们站在禅寺一般环绕假山、泉池、枯山水的回廊上,几乎是同时看见彼此。
缪好时第一眼目光相接便已确认是她,虽然现在的喜贞出落得玲珑有致,一头精干短发,看起来炼达得很,可仍然是她原来的那个喜贞。
古人说,山水不相逢。而如今,人总会再相逢。
她还在平复激动心情,李喜贞已经甩着手包飞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这姑娘从来都是行动派,字典里没有等待两个字,也完全不在意玻璃后别人的眼风。
“老天啊,像你这样的负心人,怎么还让你这么漂亮。天理难容!”她说话的方式也都没有丝毫改变。
缪好时一向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却也忍不住紧紧地搂了她一把。果然店内的客人和板さん一瞬间都抬起头低调围观,两人赶紧也含蓄低调地躲进预定的包间。
落座点餐以后,她们就着中午温煦的阳光再把彼此细细打量了一遍,开始喟叹人生苦短,青春易逝。
“多少年没见了?”李喜贞问。
“7年吧。”缪好时捧起茶杯慢慢喝着。
“我们能有多少个七年。说说,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抢普利策奖去了?认亲去了?还是被人拐去做压寨夫人了?抛下朋友这种不义之事都敢做?看在你今天选了个这么破费的地方挥霍赎罪的份上,暂且给你个解释机会。”
“都没有啊。你果然是读传媒去了,比过去还要伶牙俐齿。”
待两人慢慢细数这几年的大学和海外时光,才懂得追忆似水年华这件事现实中发生的频率竟然非常高,只是场合不同说法不同罢了。文艺一点说就是互诉衷肠,白话一点说即吐槽大会,若是纪实说法,其实就和失物招领现场信息确认,或局子里交待犯罪事实的过程都差不多。像普鲁斯特这种长篇累牍如泣如诉的煽情狂,不过是自带滤镜的强迫症而已。不是说天才本就是一种病吗?病入膏肓才能出神入化。所以相效之下寡情薄义的无名小卒的岁月说来简单得多。
录个口供罢了。中六毕业后缪好时去了加州的斯坦福大学,为了逃出生天能获毕业,四年大学几乎未曾离开过西海岸,别说召唤老朋友,就是新朋友也没空混熟。毕业后进伦敦交易所做过交易员,然后进入香港现在这家基金公司。而李喜贞成绩没有缪学霸好,但也考上了中传媒新闻系,直升研究生忘记先搞定教授没蹭上这等免费航班,自力更生混在考研大军里又自觉没什么底气,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进入社会实践了。先在一家网媒平台打了半年酱油,又在时尚网站严酷考验了一番自己的颜值、双商、碎抄品味、抗压能力,昼夜颠倒极限等各种生命指数后,现在终于被老妈解救回来待业享清福了。
她们说完,相视一笑。一笑泯恩仇,山河不足重。两个灵魂相近的女孩也是可以成难兄难弟的,也是可以断袖情深的,也是可以落草为寇闯天下的。
当年在学校,她们灵魂近不近先不说,但是肯定舌头是非常有默契。分开使用还感觉不到,只要两厢搭配就会中西医结合疗效好一般的成为毒舌界师太组合,一个灭绝于无形,一个诛心于片语。人家寻常两个女孩凑一块儿是防火防盗防闺蜜路数,而她倆凑一块儿就是防茬防怼防心梗的画风,而且一致向外。
比如她们念的是女校,中四有同学早恋,男生是隔壁男女中学出了名的校草。校内的女生对此分两派吃瓜,一派窃窃私语老远就能闻到酸爽劲爆葡萄味儿,一派脑残地用目光追随着阳光下的金童玉女咽着没自控力的口水。
只有李喜贞她们倆个内地女生不屑于同流这两派二百五群众,所以从全校焦点女和她的校草男友身旁擦肩而过时,李喜贞平心静气地顺口说道:
“车被撞了有保险,男朋友被生扑了可没地方报损哦。”
那对沐浴着万众目光的校草情侣听完一愣,脸上各种颜色变幻地转头看着她。而她说完已经步履不缓地走远了,后续留待拍档缪好时发挥。
缪好时正好婷婷娉娉走过来,闲闲道:“她说得粗鲁了点,你们可以be gentle地理解。就是撒狗粮不要到人群太过密集的地方,生扑事小,他被这么多人YY你就愿意吗?”说完她也一派斯文地跟上李喜贞的脚步消失在校草一言难尽的视线里。
比如曾有个小开追求缪好时,各种招数层出不穷用完后,很无助地来向李喜贞求援。
李喜贞问他:“她喜欢吃什么清楚吗?”
小开没答好。
李喜贞又问:“她喜欢玩什么清楚吗?”
小开又没答好。
李喜贞再问:“她想看谁的演唱会知道吗?”
小开还是没答好。
至此李喜贞心生悲悯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这不是生生地好日子过腻了来自找苦吃吗?”然后给他开了5页承载了她伟大同情心与巨大人情的缪好时心水清单。
那小开得了她这人情不敢有丝毫懈怠,拉着司机(司机已经找不到她写的那些犄角旮旯又无比炫酷的潮地儿。)跑遍了大半个香港和内地,又通过银行关系买到了周杰伦演唱会红馆A行的位置。
待小开将那5页纸里的诸项像集满七龙珠一样辛苦完成送到缪好时手上时,笑靥如花,灿若烟霞的人却是李喜贞。
她这才对小开说了一句最真诚的话:“鸭为怜香死,鸳为泥睡痴。爱情这种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随缘。”
缪好时更是天真无知地问:“周杰伦是不是喜贞喜欢的那个饶舌歌王?”成功补了最后致命一刀。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又比如现在,李喜贞注意到这个日式包房是个通间,拉开獐子纸门就是另一个房间。而隔壁的房间里,现在也正有人在用膳。全是男人,且全是说鸟语的男人。
李喜贞把所有她听不明白的语言统称鸟语,所有她没去过的地球陆地统称鸟国。
这群鸟国人中,有一个说着地道日语的男人声音听起来带着感冒未愈的好听鼻音,这把性感的声线于是立时从嘈杂万象的环境中被李喜贞敏锐地捕捉了出来。
“隔壁说话的这个男人肯定长得很迷人。”
她说道,像是她耳朵竖起来就可以信息成像那么肯定。
缪好时其实也听到了,但她的脑洞和感官实在赶不上李喜贞的进化程度,实在听不出来一枚帅哥的存在与否。
“帅不帅也可以用听的?”她问的时候不禁呛了口茶水。
“狗的嗅觉,蝙蝠的声波GPS都可以进化得这么超凡,辨认男人的方法当然也是可以进化的,望闻问切,我到现在也还从未失手过。”李喜贞虚着杏眼,翘着下巴如是说。她是那极少数可以把傲娇和不要脸糅合得如此阴阳调和的物种。
她继续C位诠释:“这声线不疾不徐,醇厚干净,带着淡淡鼻音,低回沉静起承利落。如果不是一副近乎完美的人体构造和条理清晰的大脑中枢,是发不出这样的共振现象的。
“还有,他说的我一知半解能听懂几个词儿,这哥们儿是个科技IT,约莫职位不低。年龄嘛,大概35至40,正是年富力强,最有魅力的时候。”
“年龄职位都听得出来?”缪好时觉出来了,这丫头这些年男人堆里游荡一圈,怕是病得不轻,要治疗起来得颇费力气了。
“那他跑步姿势帅不帅?”她故意揶揄道。
“当然帅了。不过……应该没有Tom Criuse跑起来帅吧。”
尚有一线微弱理智犹在。
“但是走路姿势应该是不输阿汤哥的。”
缪好时脑补着《碟中谍》中杰森一个人全速飞奔时的画面,还有阿汤哥搂着高挑老婆在人群中走过红毯的画面,果真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你这听力真正妖孽了。”缪好时只得苦笑。
“你不信吗?敢不敢打赌?”
“赌什么?”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有什么不敢?
“就赌一顿簋街胡大的麻小吧!往返机票报销在内。”
“胡大麻小?”
“对呀。人间春药。北京人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得瑟还不嫌累就因为这个。吃着麻小没有嗅不着的蜜,没有泡不了的孙儿。”
“好,就赌这个。等下他出来,我也好看看你的品味到底可以奇特到什么地步,需要春药来治了。”缪好时把最后一道和果子推到一边,呷一口清茶,平心恭候。
再听得那可以值一顿春药大餐的声音断断续续鸟语了不一会儿,隔壁窸窣有声,应该是用餐完毕正在离开。
缪好时与李喜贞悄然推开和室的拉门,翘首望去,只见几个日本中年男人整理着考究的衣角鞋袜款款走过,颜值远远超脱了阿汤哥的参照范畴,或谢了顶,或土肥圆扁,还有满脸胡渣子淹没了本来就难以辨认的五官的……等他们如穿越到文明世纪学习穿西装的白垩纪动物一般走过去之后,缪好时惊魂未定地望向李喜贞。
“你现在这么生猛的的品味,是不是吃那什么人间春药的后遗症?果然不一般。”她回想喜贞刚才的专家言论,觉得头经有点酸痛。
话音未落,刚才那个声音却又在隔壁响起来,这一次说的是中文,地地道道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绝对的native Chinese腔调。
她们倆都屏息坐好,循声望去。
果然一个长身玉立的灰衬衫男人正在回廊上面对着她们穿鞋,他用肩夹住电话轻微弯下身去整理一下袜子的动作都显得优雅性感,帅得掉渣。的确,这是一副完美的身体结构和清晰的大脑中枢才能配合出来的姿势。
“好的,明天你和他们直接过来,我下午有一个半小时在公司。”他的声音说中文的时候更加好听,回廊里都似有回音。
男人穿好鞋,西服外套握在手里,徐来清风一样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的确很像一剂货真价实的春药。
这个结论当然不是缪好时随便下的,因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迫不及待要验货的那个人已经从她对面倏然起身直接追出去了。
短短一刻间,这幽清的庭院,无风无波的一潭碧水,苍苔斑斑的房檐似乎都只属于缪好时一个人。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望着喜贞追出去的那个门角,不禁生出些奇怪的预感。为什么这样寂寥无争的空间却在闹市中央,这般澹泊天然的所在却是全然人造?
她听了一会儿枯山水景致里的水流声,望了一会儿屋顶上倾斜下来的槐树婆娑摇曳的树影,数了一会儿餐桌上花道盆中建山上插着的根茎,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才看见李喜贞面若桃花地回到桌前。
“名片到手了?”她问。
“车牌号到手了。”她喜滋滋地答。
缪好时深深佩服地叹道:“你赢了。我随时兑现赌注,陪你吃春药。”
“这点难度系数太没意思了。不如我们再加一把码,等我查明他的来历,赌我能不能把他拿下一起去吃春药?”
缪好时终于深深觉悟,有的人注定是来让这个世界心力交瘁的。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与喜贞的这个不正经的玩笑竟会演变成一场她们生命中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