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善人拿着死阄,唤来小厮,主仆二人提上灯笼连夜上路,赶回家中,已是半夜子时。进了院门,顾不上洗盥,径自走进卧房。此刻。老安人王氏正梦周公,睡得昏天黑地。呼唤几声,叫不言传。只好近前摇醒。王氏以为是丫鬟巧儿催她早起,嘴里咕咕噜噜骂着“催死鬼”,睁眼见是杨大善人站在床前,睡眼惺忪地问道:“不是说取到雨你才能回来。天也没下雨,却怎么等不到天明就死回来了?”杨大善人叹口气说:“唉,咋说呢?出大事了。”王氏听了大吃一惊,瞌睡虫早吓跑到爪哇国去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扯件上衣狐狸毛披上,颤声问道:“出了啥大事,可不要唬人?”杨大善人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抓死阄之事细说一遍。王氏听完抱怨道:“我早就说过,不要与十三会搅合在一起,你就是不听。如今却好,在他们地盘上弄出人命勾当,却硬赖到你头上,这太不公道。赶明天请几个能说会道的,前去理论,这口黑锅我们背不起。要不就打官司,好歹要众人都担上干系。”
“背不动也得背。”杨大善人苦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着神明及三十四庄人众承揽的差事,就是倾家荡产,搭上身价性命也要完成。要是出尔反尔,我这张老脸往那里戳,以后还敢现世见人吗?”
“颜面能值多少钱?人命关天,可不是倾家荡产的事。”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不做,自然要有人去做。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不了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在留人洞就是,天还能塌下来?都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还有几年活头?”
“你······”
王氏听了,心里发酸,眼泪就像断线珠子般滚落,声音呜咽,哽嗓难言。就这样,二老泪眼对泪眼,呜呜咽咽,一直坐到天亮,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
杨大善人抓死阄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大多数人都替他惋惜,抱怨苍天处事不公,把这桩难事摊到善人她头上。至亲好友便带上礼物前去探望,说几句安慰话,出几点馊主意,以宽其心。杨大善人佯装笑脸,照例热情款待,迎出送进,就跟没事人一般。来客暗自纳闷,但不好细问,扯上几句闲话即便告退。一直忙碌到天晚,客人方才散尽。累的老两口筋疲力尽,刚要坐下缓一口气,却见巧儿跟一年轻妇人走了进来,王氏便抢步上前拉住手说:“玉兰,你啥时候来的?过得可好。”
“夫人,她吃罢晌午饭来的。”玉兰刚要回答,却被巧儿赶在前边,抢着说道,“因见客人太多,就与我在厨房候着。”
“给妈妈又带啥好吃的来了?”见玉兰挎着个小竹篮,王氏打趣道,“来就来了,还带啥礼当?都是一家人,还那么客套。”
“前些天我趁空捡了些地兰(耳),等晒干了就拿来让您尝尝鲜。”玉兰说着把篮子放到桌上,“庄户人家,那有啥好东西,我见来时空手,就拾了几颗鸡蛋,您不要笑话。”
“难得你一片孝心。”王氏笑着问道,“玉昌上京应试,可有消息?”
“走了还不到半月,那有消息?”
“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银娃能看住门了,你就别回去了,咱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晚上陪陪老婆子,妈妈着实想你了。”
“行。”玉兰爽快地答应一声,便随同巧儿到厨房忙活去了。
晚饭即使丰盛,四菜一汤,全家七口人,加上玉兰刚好圆桌。王氏特意拿出烧酒,怎奈是各怀心事,强妆笑颜,谁也没有多少胃口,一桌饭倒剩下一多半。饭后,杨大善人自去佛堂做功课,完了就在那边歇息。玉兰帮巧儿收拾完毕,便与王氏一同睡了。说起死阄的事,王氏又是唉声叹气,说着说着就伤心落泪,玉兰不免陪上几滴泪水。待弄清事情原委,玉兰心里便有了计较,但不说破,只捡些题外话,二人东拉西扯,叽叽咕咕,彻夜无眠。
早上起来,玉兰伺候王氏梳洗完毕,巧儿的早点就端了进来。早点却也简单,白面馒头小米粥,一碟腌咸菜。杨大善人喝早茶,自不吃早点。主仆三人胡乱将就几口,巧儿便收拾过。王氏和玉兰说着闲话,杨大善人迈着方步度将将进来,问道:“玉兰,晚上睡得可好?”玉兰回说:“好着哩!陪妈妈说了一宿话。”杨大善人说:“那就再待一天,好好陪陪妈妈。”
“那可不行。银娃一个人在家,还要给他做午饭哩。”
“哦,也是。我也是老糊涂了,咋把这茬给忘了。”杨大善人笑道,“玉昌不在,你们孤儿寡母的,冷冷清清,要不把娃接过来,住一起算了。”
“只要您老不嫌弃,我倒是愿意得很。”
“瞧瞧,又见外了不是?问你妈妈,我多会嫌弃你来?”
“就是嘛。”王氏赶忙接了一句,“玉兰那么乖巧,谁敢嫌弃。”
“那敢情好。”玉兰应了一句,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说,“太公,趁着没有外人,就实话实说。留人洞的事,您老做何打算?”
“睡了一夜,我也想开了。此乃我前世结下的冤孽,怨不得人。到时候我就随他们进洞,留住一宿,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再不带累别人。”
“那可不行。您是一庄之主,老老少少百十号人都要你照看。再说,您都一大把年纪了,犯不着用千金之躯冒这个险。”
“我若不去,让谁人去?高低贵贱都是性命,解铃自应系铃人。祸既然是我招来的,只能由我担待。”
“难道再没有别的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王氏抹了一把泪眼,拖着哭腔说,“可惜洞里不要女人。要不,我这个没用之人情愿替他去死。”
“夫人不必伤心。我倒有一个计较······”
“啊!”王氏不无诧异地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计较?”
“就叫银娃去吧。”
“真乃是妇道人家,一派胡言,再不要乱说。”杨大善人跺脚说道,“银娃才多大,还不满十二吧?做娘的竟能说如此狠心话。”
“太公毋须气恼,且听我把话说完。”玉兰哭着说,“银娃自打出世,就是个病秧子,日每里在药罐中养着,这你是知道的。近来病情加剧,安神医判为绝症,活不过今秋。玉昌骂他是讨债鬼转生。现在我才算明白,冥冥中早有定数。银娃降生咱家,不是讨债而是还债来的,是替苦命的娘报恩来的。”
“红口白牙,不要胡说八道。银娃小小年纪,怎的就是绝症?”杨大善人深感因意外,安慰玉兰道,“生疮害病,乃是常理,就该尽心调治,千万不要灰心。”
“就是嘛。”王氏一旁劝说道,“要是手头不便,我这里还有点私房钱,一总拿去给娃治病。”
“多谢妈妈好意。”玉兰哽咽道,“自打得病,就四处求医问药,药渣攒了几背篓,毫无起色。前些天,好不容易清来安神医,诊视后说这孩子没得救,保证活不过秋季,早点准备后事吧。药方都没有开,就叹息着离去。你让我怎么治呀?”
“此等大事,你咋不早说?我看看去。”杨大善人说着,扭头就走,王氏也紧随其后,一行三人风风火火地直奔玉兰家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该交代一下玉兰的身世了:她本是关西人,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瞎眼婆婆寻吃讨要为生。流落到古公岭,白天讨饭,晚上寒窑栖身。幸亏古公岭民风淳厚,见婆婆孙实在可怜,挨家挨户逐日摊派饭食,允许其住宿山神庙,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后来被杨大善人收留,与家眷一同看待。婆婆去世,也是杨大善人一手葬埋。玉兰长到十六岁时,出落的水灵灵,人见人爱,再也没人敢提她讨饭出身。杨大善人家大业大,人好心好,口碑极佳,唯一遗憾就是王氏不曾生育,膝下无有一男半女承欢。看着玉兰貌美如花,心灵手巧,王氏心里暗自计较,想要丈夫纳玉兰为妾,私下里说动玉兰,暗中请好媒人,定好婚期。杨大善人闻知却变了脸,把王氏着实数说一顿,说子息之事乃天注定,非人力可为。自己以年过半百,岂能遗祸玉兰。为绝王氏念想,请来中人,设香堂发誓愿,认玉兰为养女,当众许配族中最优秀的青年才俊杨玉昌,出嫁陪送许多财物,还给了十亩坡地。说来也怪,自打玉兰出嫁,王氏就有了身孕,连生三子一女,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此乃做善事的福报,杨大善人的大号就此传开。
同处一村。相距半里许,半柱香的工夫,就进了玉兰家院门。玉兰推开上房门,高声叫道:“银娃,起来了没有?快看谁来了。”
“妈妈,你晚上到那去了?我好害怕。”随着童声,就见套间竹帘子一动,露出一个葫芦头,看到来人后,红着脸说,“爷爷奶奶来了。”
王氏抢前一步,摸着小光头说:“乖乖,那里不舒服,告诉奶奶。”
银娃说:“只是爱咳嗽,不想吃东西。”
杨大善人细一打量,见孩子面色苍白,双目深陷,肩胛骨外露,弱不禁风,真乃是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可见玉兰所言不虚,果真得了肺痨。心中一阵酸楚,眼眶里滚出几滴浊泪,叹息道:“唉,得了这种恶疾,恐怕是神仙也回天无力!”
银娃说:“爷爷,我的病当真没治了?我还要长大成人哩,不能去死。”
王氏忙抱住孩子,想说什么,怎奈咽喉哽塞,说不出话,只是失声痛哭,玉兰自是泣不成声,惹得银娃也“呜呜”悲鸣,三个人便抱头哭作一团。最后还是玉兰先止住哭声,擦着银娃的眼泪说:“银娃,爷爷待你好吗?”银娃晃着小脑袋说:“爷爷待银娃最好了。”
“妈妈问你一句话,爷爷有事,你想帮他吗?”
“想。”银娃失神的眼光看着杨大善人说,“爷爷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
“爷爷得罪了妖怪,妖怪要吃爷爷。你愿意帮爷爷降妖除怪吗?”
“当然愿意。”毕竟是孩童心性,天真烂漫,一提降妖捉怪,银娃立时来了精神,大声说,“妖怪在那里?我替爷爷打死它。”
“妖怪住在留人洞,你敢去吧?”
“有啥不敢的?我要当齐天大圣。”
“那就好。赶明日跟上爷爷收妖怪去,千万不能反悔。”
“谁不去谁是小狗。”
“乖孩子,不许胡说,好好歇着去吧。”王氏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放开孩子,抹着泪眼说,“不要听你妈妈的话,这世上哪有妖怪。”
杨大善人不忍再看,招呼王氏一声,转身就走。玉兰安顿好儿子,追到村口,喘着粗气说:“夫人,银娃到了这步田地,你们还有何话说。”王氏说:“好歹是我的孙儿,万万使不得。”
玉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命央求,要是他们不答应,就算跪死在那里,再不起来。杨大善人无奈,仰天长叹道:“冤孽呀冤孽!难道说这就是天命?报应也太惨烈了吧。好,就依着你。到时候我陪孩子进洞,好歹要看看怎的个留人法。只不过玉昌赶考在外,回来了咋焦点呢?”玉兰说:“孩子的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再说,他一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个家里出外进还不是靠我撑持?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他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回来绝对不会找您麻烦。”王氏说:“既然如此,你就别再为难玉兰,先应承下,到时候再做计较。”杨大善人顿足说道:“快起来吧,不要叫人看见了笑话,我答应就是。”
玉兰听了。方才起身擦干眼泪,作别二老,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