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二年夏天,古公岭肖岩村爆出奇闻:村中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忽然返老还童,相貌外表分明二十岁模样,看上去比其儿子还要年轻。为弄清此中原委,无数好事者趋之若鹜,尽皆奔赴古公岭,要亲眼目睹这个人间奇迹。怎奈事与愿违,当事人已杳如黄鹤,不知归隐何处,销声匿迹,难觅影踪。询及家人,闪烁其词;讨教村人,讳莫如深。访客们怀揣满腔热情尽兴而来,带着遗憾败兴而返。人人垂头丧气,个个无精打采,怨恨自己实乃凡夫俗子,无有仙缘,徒落得望岭兴叹!
有道是工夫不负有心人!访客中一人经多方打探,闻着此人乃巧妙村孔先生高足,师生关系相处的一直很好,便突发奇想,另辟蹊径,前去拜访热情好客的孔先生,方才揭开层层谜团,将返老还童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正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妙巧村口槐荫树下,一老一少开怀畅饮。面前青石桌上的几袋油炸大豆、糖炒花生、泡椒鸡爪等简单佐酒之物,业已所剩无几,两瓶四星“世纪金徽”快要见底,对饮者皆有八分醉意,但思路清晰,谈吐得体。
“先生,好酒量!让学生再敬您一杯。”
“好,那就再干一杯。”酒酣耳热的孔先生豪兴大发,举杯一饮而尽,又忘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边嚼边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人生难得遇知己,大醉一场又何妨。”
“先生老当益壮,真乃海量也!学生自愧不如。”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当益壮疾奋蹄。我只能算是舍命陪君子。”
“老先生毋须自谦,假若倒退十年,学生根本不是您的对手。”
“人贵有自知之明!真乃是孺子可教也。”孔先生把空酒盅倒扣在青石桌上,捋着银须笑道,“酒不能再喝,就此打住,免得出乖露丑。常言说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趁着人现在大脑还有一丝灵光,莫失良机,有话就讲。”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学生有一事不明,特来讨教先生。”
“只要是我知道的,定当全盘托出。”
“闻听肖岩村有人返老还童,此话当真?”
“何谓真假?唉······”孔先生一声叹息,无限感慨地说,“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真假二字,暗藏天大的玄机,常人难以定论。就你刚才所问,局外人心目中自然难辨真假。对于我,倒还能说出个子午卯酉。”
“听说此人乃先生高足?”
“对。”孔先生抚须长叹道,“为人师表,谁不奢望桃李满天下、扬名四海?我虽为一名山村小学教师,没教出栋梁之才,但亦有几个值得自豪的学生。他,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说来,他与学生的关系自是非同一般?”
“是啊。发生异变后,他前来辞行,留下一个笔记本,我看后方知此事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显见其已臻大道,果应了当地那个古老传说,每一千年古公岭必有神仙出世。”
“还有此等奇事?”
“当然,这些都是传闻,没有真凭实据。比如那些羲皇娲里的上古神话传说,就无法考证。至于有文字记载的东汉蓟子训和北宋冰大师两位的神迹,你可曾听说过?”
“学生孤陋寡闻,自是不曾听闻,就请先生讲说一番,长长见识。”
“算起来,东汉到北宋,相隔千载;北宋至今朝,刚好千年。看来民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其中道理。”
“恳请先生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满足学生的猎奇之心。”
“好说。”孔先生笑道,“胸中一壶酒,犹胜万家书。桌儿虽小,是说理的地方;盅儿不大,乃论事的江湖。既然畅饮了你的酒,结交为知己,就不要嫌我婆婆妈妈,胡言乱语,权当是下酒的佐料罢。”
“老先生不必过于谦辞,学生自当洗耳恭听。”
“古公岭在东汉年间出世的仙人,名叫蓟子训,出生在岭东十余里的蓟家台子。附近有个蓟家坟园,传说是他的衣冠冢,群峰环绕,山清水秀,乃有名的风水宝地,后人至今祭扫。有机会的话,我可带你前去观览。有句古话说‘先有蓟家坟,后有秦州城。’当地人谁都知晓。他隐居嶓冢山,成道后曾赴洛阳城显示神迹,《搜神记》中亦有记载,这里就无须细表。我就讲一下冰大师太阳山修真的故事罢——”
北宋祥符年间,西北旱情严重,就连素有天河注水之誉的秦州地界亦被旱灾波及。农历三四月份几乎没见一丝雨滴,春耕作物不能发芽破土,小麦难以拔节生长,要是老天再不降雨,一年就会颗粒无收。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人人心急火燎,个个唉声叹气。无奈之下,由十里八庄乡老牵头组织,全民参与的一场祈雨大会正式上演。
西秦岭山脉多洞穴,每个洞都有传说中的龙王掌管。龙王享受临近乡民供奉的香火,护佑当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古公岭洞十八庄属十二会,有龙嘴山蟒龙洞,由赤煞龙王主事;岭西十六村属十三会,有太阳山留人洞,由八海龙君主事。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每年还要举行祭祀活动。按理说,双方会众应分作两路,各自祈求主事龙君,施降甘霖,以救疾苦。但自古有个可怕传闻,太阳山的留人洞,內有巨蟒藏身,无论你进去多少人,走在最后的一个会凭空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抵是果了蟒腹,故此才叫留人洞。为不涉此险,双方会首相商,合二为一,会众齐集龙嘴山蟒龙洞祈雨。
既然是全民自发参与,可谓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祈雨仪式就显得非常隆重。每日杀鸡宰羊,三餐皆用活物血祭,道士作法,师公驱神,洞內香烟缭绕,洞外百姓跪香,场面肃穆庄严,神秘莫测。怎奈连续七天,天上不见一朵乌云,就连风也凭空消失,树叶纹丝不动,火红的太阳一天毒似一天。道士诸法作尽,师公绝计用完,亦无计可施。按照祈雨的规程,要是如期求不来雨,师公不仅拿不到酬金,还要被施以暴晒三日的酷刑。眼看降雨无望,乡民们怨声四起,施法者惶惶不可终日,庄严的祈雨大会就要乱成一锅粥。为稳住局面,推卸自己的责任,功于心计的曹师公想出个馊主意,对总会首说,他刚刚打了一卦,卦象上显示,此次求不到雨,并非百姓心不诚,道士师公法不灵,乃是十二会首赤煞龙王另有公务,借调别处兴云布雨,不在洞府当值,奏章因此不能上达玉帝,上天才不会降雨。要祈到雨,只能到十三会的太阳山留人洞祈求八海龙君。虽说此举有点冒险,但舍此别无他法。众会长连夜商榷,一致通过曹师公的建议,决定即刻谢神,于次日凌晨撤离蟒龙洞,全体人马浩浩荡荡开赴太阳山留人洞。为表诚心,除那些抬轿的精壮后生外,其余闲杂人员皆赤膊赤足,手擎线香,头顶火红太阳,步行四十里山路,傍晚时分,方才到达留人洞。
一到地方,稍事休整,众人又是一番忙碌。数百号人的队伍安营扎寨不是小事,幸亏大部分都是青壮年,敬神的事谁敢偷懒惜力?前期工程天黑前全部搞定:洞口前平整出坦坦荡荡光光溜溜大片场地,木料搭建的高台上一字儿排两会方神,供桌上烛火通明,祭品尽献。礼炮一响,信众齐刷刷跪倒在地,手擎线香,虔诚至极;道士们分列两边,诵经作法,神情肃穆;众师公身著奇彩异服,手敲羊皮鼓,脚踏醉鹅步,摇摇晃晃,装疯作痴,赞唱请神:
十三会首精忠保国八海龙君
十二会首赤胆忠心赤煞龙王
真子山上上殿太子丙灵真君
来时打头去时收营提牌总镇红马将军
盖国忠良镇江王杨四将军
司云康家坪黑池龙王
司雨烧纸坡铁头龙王
司雷柳林沟金龙大王
司电王家店火星娘娘
司宴赵家山四后元君
······
广场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众人皆沉浸到肃穆庄严而又欢快轻松的请神仪式中。可是,在临时搭建的议事棚里,众乡老却个个愁眉苦脸,默不作声,气氛显得阴郁沉闷。良久。肖岩村的杨大善人打破静谧,开言说道:
“诸位,无论取到雨否,七天后皆要进洞谢神,按照常例,必须有人牺牲。我们忝为主事,就该不孚众望,想一个万全之策。”
“对头。”见大家皆哑口无言,身材矮小满脸横肉的潘里正就站起帮腔。他是西川人,脾气火爆,说话直来直去,“依我看,干脆找一个外来的无名乞丐,留在洞里,悄悄了结。”
“万万不可。”老成持重的张乡绅阻拦说,“乞丐虽说出身卑微,但命却不贱。我们是给当地祈雨求福谢神,总不能拿外人当替死鬼。人要是私心太重,就会激怒鬼神,招来无妄之灾。”
“张兄所虑极是。”杨大善人接上说,“天不降雨,无非庄农欠收,大不了背井离乡,去外地也能讨一口吃喝,全其性命。要是得罪神灵,灾祸实是难以预料。”
“常言说破财消灾,那就大家出钱,着人去城里买个小童。”
“花钱买人?里正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却有些不稳便处。”杨大善人皱眉说道,“卖儿鬻女之人,并非贪图蝇头小利之辈。皆由家遭变故,无力抚养,迫于无奈,才狠心做此丧失人伦的勾当,实只为能为让其续命,不是卖命。要是牺牲在留人洞,定会摊上人命官司,在座的谁都不得安然。再说,大家眼睁睁看着一条小生命白白没了,良心何安?恐怕终生都要活在噩梦之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谁有好主意,赶紧拿出来。”
“既然趟上了浑水,谁也就别再想干出身。”孔秀士打开折扇说,“杨大善人和张乡绅所论极是。人身虽小,暗合天地。尘世上众生平等,生命都一般金贵。两位有如此善念,乃是古公岭的福分,天必佑之。”
“快拿主意,别净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有意思吗?”
“里正不必性急。”孔秀士也不着恼,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说,“在座的列位太公,都是能提得起放得下当家主事的主儿,至于外边的村民,除了佃户就是庄客,说开了亦是各自的家业。神明在上,谁也不要欺心使诈,大家做个公平了断,听天由命如何?”
“怎么个公平了断法?”
“在座诸位,每人都有,大家来个抓阄定生死。”
“何谓抓阄定生死?”
“我的意思是,按在座人头制作纸阄,其中只有一个是死,其余皆生。谁要是抓上死阄,就由其在自己庄户里挑拣一名可供牺牲之人,完了这个苦差。抓生的人只出卖命份子钱,再不担任何干系。诸位想想,此计可行否?”
大伙思量再三。确也没有再高明的办法,静默一阵后,全部表决通过。紧接着就是制纸阄摆香案上供品祷告神明,开始抓阄,不承想死阄却被杨大善人抓去。他只好苦笑一声,辞别众人,星夜回家置办。其余人等暗自庆幸,总算释去重负,嗟叹几声,四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