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德,有人找!”铁窗外有人喊他名字。
只是施耐德并没有入耳。那时,他正与隔壁近门的大叔言谈甚欢。大有一见如故的意思。
大叔五十来岁,亳州人。据他说,以前做了三十多年的冬虫夏草生意,然而两年前遇到一个“能豆子”,于是他的命运便彻底改变了。“能豆子”劝他说开洗头房,不但有钱赚还有免费的X操。有他罩着,保证他平安无事。
不知是因为干一行恨一行,还是大叔天生就是那种架不住劝的人,中药材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他,还是决定转行,操起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皮肉生意。
运转半年,倒也安好,可是十来天前,答应罩着他的“能豆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让他必须进来过两天,再罚点款,否则,他也罩不住了,所以他就进来了。
听大叔的口气,有相当的悔意。可问到他出去后,是否还会把洗头房的生意继续下去。他没有直说,但看他的神情,不继续也难。
施耐德小时候是外婆带大的。而他外婆是既经过日本鬼子入侵又经历过饿死过人的六零后,打小饿怕了的,所以总是教导他,“艺不压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学了朱砂丸,好过扬子江”。让他打小就有一种危机感,觉得小日本要不明天就是后天就又杀过来了,没有响当当顶呱呱的本事,休想活命。或者下个月圩就要破了,没有真本事,树皮都没得啃。
所以现在的施耐德是见什么爱好什么,见什么学什么。用过去的话说,这人什么缺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好学。而且要命的是,他小老子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这就要死了。
就象民颜里所说的,“路多踩不死草。”西颜里所说的:“万能即平庸”。所以,直到二十四了,施耐德还是浑浑噩噩的一个人。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成,高不成,低又不就。用带“老”字的那些人的说法,典型的“好高骛远”。
可是施耐德哪管了那些,只要遇到新鲜的不懂的,甭管是知识还是技能,都如饥似渴地去学。
所以,一听大叔说以前是搞中药材的,并且搞了三十多年。就想着,能否从老头子身上发掘些鲜为人知的中药材知识,祖传验方偏方什么的。
自己以前虽然也看过《外台秘要》《医圣宗鉴》《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一些医学书籍,却苦于周围没有可以学习的良师益友,可今天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老师,岂能轻易放过。
早有耳闻,进到这里的,很多人都是怪才鬼才偏才。那些在学校里社会上根本就不可能学到的东西,在这里往往就能学到。
施耐德和大叔从亳州的老子庙、中药大市场说到《黄帝内经》“汤头歌”“十八反”,再讲到历史——甘罗十二岁拜相、华佗刮骨疗伤,曹操,…………。基本上都是他在讲,大叔听。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多话。在外面可不是这样。
说到亳州辉煌的历史人文,虽为南蛮,却同为白完的施耐德,都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仿佛与那些青史留名者沾亲带故一般。而作为那些亳州人老乡的大叔,反应反倒不如他强烈。只是当他提到曹操这个名字时,大叔才象被谁踩到了尾巴似地“嗷”一嗓子,“曹操啊!我晓得。我晓得。我们那里树有他铜像。确是我们那里的。好象是九几年死的,对吧?”
施耐德气结。心说,“没文化的人真是、操蛋!还对吧?信不信少爷我一巴掌锪死你!”不晓得大爷你如何混成这一大把年纪的,居然连曹操曹孟德曹阿瞒曹丞相是古人都不晓得!还九几个死的呢。
遂绝了与老头学习祖传秘方的念头。不肖说,学来,应该也是三聚氰氨鹤顶红瘦肉精那样害人的东西。
说实话,对于突然而至的牢狱之灾,施耐德并没有丝毫不适。相反,他很适应政府的这番按排——简直是天作之合。自觉得。
据他所知,《丑陋的中国人》的作者柏杨、《战争论》的作者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堂-诘诃德》的作者西班牙人塞万提斯、《海燕》的作者高尔基,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家伟人都是坐过牢的。那些象伏尼契《绞刑架下的报告》那样垂名青史的不朽名篇名著,也都是在大牢里写成的。
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宝剑锋从磨砺出”百炼成钢。那些进去原本普普通通的人,在经历过牢狱之灾的砥砺后,越挫越勇,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均完成量变到质变的嬗变,化茧成蝶,出来后就蜕变成伟人了。
自己十来岁,亦或更小的时候,就有过到牢里锻练锻练,然后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想法。
这次进来,冥冥之中难道就是在向自己昭示自己扬名立万功成名就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环境里,自己难道要碰到自己生命中扶持自己一把的贵人,还是即将遇到一个有着尖锐思想的“怪人”让自己能够在短时间内另辟蹊径,从而走上一条一年赚上一个亿暴富的快车道。
反正,在他看来。与外面那个竞争异常激烈的世界里,再没有比把自己关到“山上”,再让他感到适逢其时了。
进来前,可以这么讲,他的情绪是敏感的、狂躁的,不安的,乃至寻死觅活的,灵魂无处安放,需要打狂犬疫苗来安定安定的那种;可自打进入拘留所的那扇门后,他那躁动不安喧嚣沸腾着的心湖,便波澜不惊万籁俱寂了,情绪安静清澈的就象一泓清许。
他的精神家园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拘留所里。
可是据讲,这其实是大伙儿的通病。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反应。
说来也是,既然进来,无论是非对错,大体之前都是经历过一次非常糟糕的心路历程,身心俱疲。
可既然进来了,再如何挣扎也于事无补。用本地人的土话来说,“已经就已经,褂子改背心。”变卦再无可能,唯有认命。而既然木已成舟盖棺定论,煎熬也便告一段落,所以进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与施耐德关在一起的,包括他自己,一共是五个人。就眼前。两个老的,三个小的,躺在他左边的是亳州大叔。亳州大叔过去,就是隔着砌成半人高水泥墙的蹲坑。蹲坑上方装着一副撒花莲蓬头。一根铝塑管子接着楼顶上的太阳能,可以洗热水澡。
右边上的则是个又高又瘦长得象根齐眉棍的少年。瘦子筋瘦子精,人瘦到一定程度,除了骨头就是精明。骨头缝里全都是心眼。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没人应,少侠急了,连着踹了施耐德几脚,恶狠狠地提醒他道,“政府叫你政府叫你!”他们这些自诩道上混的,一律将看守们唤作政府。
狗日的下脚有点狠,踢得他腓骨那儿生痛。
“我?”顺着那个用来送饭递水的墙洞,施耐德影影绰绰就看见一张打了八折的脸,正怒不可遏地朝着自己。一根象是寄生在那张老脸上的手指,中风刚过一般抖抖瑟瑟地指点着自己,显然被他的充耳不闻气得够呛,可是施耐德还是不很确定,他指的就是自己,很忐忑,反手冲着自己鼻子指了指,“找我?真的是找我?
“就你叫施耐德?”听他那口气,施耐德脖颈子后一阵阵地凉。
“是。是我叫施耐德。”
“妈勒个逼的,你耳朵聋啦!老子喊你那么多声,你都不理,耳朵让屌操聋了,是吧?”对方猛地把声量提得老高,就象港剧里那些演太监公公的,尖声大叫着,阴不阴阳不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正在跟大叔说话呢,没有听到。”
“去你妈的不好意思,去人妈的不好意思。你在家就是这么对你爸的,对吧,把老子的话当成耳边我?”施耐德感到狗血淋头。恼也不是,恨也不是。心说,这人什么素质,怎么这么得理不饶人呢。
“上衣穿上。”那人看他光着膀子,命令道。然后,一阵开锁开门的声音传来,铁门捱出一道尺许宽的缝来冲着他。
“您您您,政府,您确定是找我的?”照葫芦画瓢,他也学着齐眉棍的口吻叫起对方政府。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妈勒个逼的,你不是叫施耐德吗?这里还有哪一个狗日的叫施耐德,不就你狗日的一个叫施耐德么。她说找施耐德,不是你是哪个?”看他滞滞捱捱地,不愿见人样的,大喝一声,“快些子,你妈逼的,要死啊!”
他其实并不是有意拖延,他只是行动跟不上脑子的趟儿。想不通会是谁在外面要见他。他可是刚进来的。是谁这么消息灵通。
“政府,男的女的?”也不知“齐眉棍”是想着与那人套近乎,还是纯属无聊。
“女的。”
一听说是女的,包括施耐德在内,屋内所有人都为之精神一振。就连最里面的那位大叔,也把粘在屋角电视机屏幕上的视线转了过来。敏感的就好似他们在这里关了十年八载似的。而据施耐德所知,他们中最多的也就在这里呆了七天而已。
“多大岁数?”看他与“齐眉棍”讲话的口气趋于正常,施耐德随嘴插了一句。
“操,你他妈的以为你是在相亲啊,是在上《非诚勿扰》!哪来那么多屁话,让你去你就去,”骂完了,可能是考虑到他对自己和他对“齐眉棍”的态度对比太过强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神经病,作为补偿,补了一句软和点的,“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二十出头吧,”
听说来找他的不但是个蹲着撒尿的,而且二十刚出头。那四双百无聊赖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上下左右地看,毫不掩饰他们内心里的羡慕嫉妒恨。
“是你女朋友?”在他坐在地铺上穿好鞋,正准备出门的那一刹,“齐眉棍”再次抬脚踢了一踢他的右腿肚子。说是踢,勿若说挠了一下。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好了。
“呵!我也不晓得。”施耐德傻笑了笑。是的,他也一直在问自己类似的问题,外面在等自己的女生倒底是谁?不会是她吧,结婚的这一天,跑到拘留所来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