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顺怎么也想不到,本来稳稳当当属于自己的神级外科主任一职,竟会被易少成这个毛头小子夺去。他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坐了五年,就连原本已经退休的老主任都保荐了他,可院长还是让工作不到三年的易少成当了新的外科主任。他越想越生气,面前的病人不断追问自己的病情,气得他猛地一拍桌子,冷冷地说道:“照着药方按时服药,术后如果有不良反应,就到外科复查。”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临床的两位本来正兴致勃勃地讨论出院后的事情,愉快的感情也被崔永顺的怒火赶得荡然无存。“啧。”崔永顺无奈地咂了一下舌,转身退出了病房。此时隔壁病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崔永顺知道,那一定是易少成又在玩他那一套“医生与患者”同在的把戏。
“要坚强地活下去啊!”
易少成对病人的鼓励冷不丁地蹦进了崔永顺的耳朵。“肉麻死了。”他在心里恶心了一句,快步来到了办公室。崔永顺该出诊了,谁叫他大义凛然地和另一个女医生换班了呢?他又得出去面对那堆半死不活的、苦苦哀求他治病的人。崔永顺觉得生活真是不公,他本以为医生是个好职业,可愈来愈多的医闹事件和医疗事故让他苦不堪言,他已经恨透了那一碰即碎的医患关系。现在,他只想往高层爬,他想要永远远离这种令人生厌的生活,当上医院的高层意味着他再也不会见到那群整天哭爹喊娘的杂碎,他何乐而不为呢?
“颈动脉痉挛,开副药即可。”
“好严重的样子,医生,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好了,下一个。”
“医生我这脖子……”
“扭伤,转骨科吧,下一个。”
“……”
“送急诊!快!都不行了怎么还挂这个门诊?!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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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崔永顺不停地在做这些自己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好歹我也是一个副主任,”他在心里想,“为什么我还要去做问诊和开药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崔永顺收拾东西步出诊室,路过易少成的神经外科一诊室。他不知道为什么院长要把自己安排在三诊室而不是二诊室。二诊室和一诊室相对,出门导右就可以直接离开门诊区,可三诊室在一诊室后面,想要离开,就必须经过一诊室。崔永顺实在不想过去,易少成让他觉得生厌,他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共处一室。恰巧崔永顺路过时,易少成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他抬起头来,俩人四目相对。易少成向崔永顺偷去一个微笑,为了不让场面尴尬,崔永顺也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一下嘴角,然后快步离去。
“易医生人真好啊,听说我抽烟,立马叫我停了一种药,否则我就要死在药物副作用上了。”
说话的病人原本是崔永顺的病人,因为犯病时只有易少成一个人在场,他只好硬着头皮做了一台手术。然而,他发现病人抽烟,并且其服用的药物中有一种物质与烟草相克,赶紧重开了一副药,不然病人就有生命危险了。从此,病人的主治医师变成了易少成。
崔永顺咬咬牙,同自己曾经的病人擦身而过。
“这个姓易的小伙子不错的,看病的时候发现我有高血压,还叫我少吃腌腊食品呢!欸!今年少做点香肠腊肉吧。”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被貌似是自己儿媳妇的人推着出了门,到医院的广场上去了。
这两个病人原本都是崔永顺医治的,是他,将他们从死亡线边缘拉了回来;是他,在手术台上不停歇地忙了数个小时。然而现在他们却只知道感谢易少成,崔永顺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崔永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连牙齿被冻碎了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只能说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崔永顺到底也没明白,院长到底打的什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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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顺,这两天病人对你的投诉挺多的。”第二天早上,院长佟正平将崔永顺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崔永顺虽然没有回答,但脸上的表情足以说明他十分震惊。在他的记忆里,他没有一天不是兢兢业业的。
见崔永顺不信,院长从抽屉中拿出了两份材料,很明显,这是两封投诉信,虽然没有署名,但信的重量足以将崔永顺压垮。
“院方非常失望,”院长用钢笔敲打着桌面,“虽然,鉴于你平常的表现,我们决定从轻处理,但这两份材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人的口头投诉,因此,我们决定让你停职五天作为反省。”
“什么……?!”崔永顺的情绪由无奈倏地变为暴怒,“要我停职五天!!!?好!走就走!我怕谁!这帮混蛋,他们那一个不是我拼尽全力从手术台上救下来的?现在居然对我说三道四!?”
“永顺,”院长阴沉着脸说,“这里是院长办公室,我希望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院长,你明白我的医术在易少成那个毛头小子之上,为什么不让我当主任?好!现在我知道了,你们是一起来玩儿我呐!这副主任我不当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崔永顺!即刻!立刻!现在!辞职!”他脱下白大褂,狠命扔在地下,摘下听诊器,猛地摔在地板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崔永顺扔下的东西收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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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会议室。
一行关于一台手术后的讨论正在进行,患者的脑部突然出现病变,向周围大幅度扩散,目前已经压迫到了视神经,外科急需对患者进行手术。如若放任不管,支持不过两天,肿瘤就会让患者魂归九泉之下。
然而,整个外科居然找不出可以做这个手术的人。
易少成虽为主任,但他的技术并不令人看好,有两个病人因为易少成手术室操作并不到位,留下了些许的后遗症,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与工作,易少成的同事们还是不会赞成他来做这台手术。可现在神经外科有颅内手术经验的大夫除了易少成,再无他人。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的经验比在座任何一个医生都要丰富,做过大大小小十几次开颅手术,如果他在的话,这台手术他一定能胜任。
这个人,就是崔永顺。
“患者的生命由我来拯救,我会把崔医生请回来的。”
说罢,易少成换上便服,向崔永顺家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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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个不停,正在拖地的崔永顺不耐烦的叫了一声:“谁呀!”
“崔医生,我是易少成啊!”
“不好意思,医院的人本人恕不接待!”说着,他俯下身子,继续干家务。
门外的易少成没有放弃,又继续按着门铃,崔永顺只当没听见。
“崔医生,我真的是有急事来的,求您开门吧!”易少成几乎是在用哀求的语气说话。崔永顺没有理他,他再次使劲按门铃。崔永顺干脆躲进卧室,“嘭——”的一下关上卧室门,任凭门外的门铃使劲叫唤。五分钟后,门外的门铃声突然停下,崔永顺料定易少成已经走了,出去开门查看情况。
门外,易少成笔直地矗立在那里。
崔永顺本能地后退一步,正欲反手关门,却被易少成拦住了。“崔医生,大家需要你啊!”他说。
“吹牛吧,你们压根儿就不需要我,不然怎么会把我逼到这种境地?反正我现在辞职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崔医生,患者病情很特殊,需要开颅……”
“屁话,不是有你吗,我又不是唯一做过开颅手术的人。”
“崔医生……”
“别说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崔永顺!”
易少成出乎意料的怒喝吓得崔永顺差点摔个踉跄,他回头看去,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易少成的腿软了,渐渐地弯了下去。
他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崔医生,患者如果不进行手术,最多撑不过后天,就算活得过后天,那也是个废人了!我的技术不够纯熟,眼下能做这台手术的,只有崔医生你了!”
当易少成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崔永顺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把易少成从地上扶了起来。
“走吧……”崔永顺将墙角的拖把挂到卫生间,披上了外套。
“欸!?”易少成吃了一惊,“去哪儿?”
“医院,”崔永顺边说边换鞋,“不过,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一个医者的职业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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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进行得异常顺利。
更衣室里,崔永顺脱掉一身翡绿的手术服,换上了那件旧外套,他没有和任何医生说话,只对病人家属们说了一句:
“一切顺利。”
他站在更衣室的大穿衣镜前,一遍遍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还是不明白,这么些年里,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易少成能爬到自己头上?他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台手术了。
离开更衣室,崔永顺垂头丧气地走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
“永顺,”这时,一个人叫住了他,那人不是别人,正式崔永顺之前对之发牢骚的院长佟正平。
“院长……”崔永顺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院长。
“跟我来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如易少成么……”院长边说着边大踏步地走向门诊大厅,崔永顺自然而然地紧随其后,他们乘电梯来到了三楼的外科一诊室,易少成正在向病人们问诊。
“您嘴唇很干啊,平时要多喝水哟。”
“老大爷,您的腰也很不牢靠,会多喝点骨头汤,补补钙。”
“哇,小哥,你面色泛黄啊,最近有些上火吧,饮食要记得清淡一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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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顺感到很震惊,这些情况他在问诊时也有注意到,但这些话他却从来也不说。他猛地反应过来,曾经是自己病人的俩人也说过这话。这就是秘诀?难道他比我强只是因为他会说些客套话?崔永顺心里有些不服。
“这可不是客套话。”院长看出了崔永顺的不悦。
“无非就是让病人觉得医生们很关心他们而已。”崔永顺继续嘴硬着。
“那是易少成发自内心的话语。”
“何以见得?”
“‘患者的生命,由我来拯救’他是这么说的吧。”
崔永顺沉默不语,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永顺,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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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崔永顺又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出现在了医院里。外科的大夫们都很惊讶,只见崔永顺板着脸说: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崔永顺,今天开始在外科实习。”
“要面带微笑啊。”易少成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前辈。”他说。
“我尽量吧,总之,我会融入到病人中去。”
“后辈。”他和蔼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