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元日初始,夜色将尽未尽,光华隐隐约约洒下,温柔地拥住了繁尘俗世。马车止于琉岚国境内,百人抬箱,皆着红色衣衫,又有百人托银色之盘,亦是一身红装。华裳锦罗,珠翠宝簪遍布于室内,至于金银财宝,自是不必多说。
城门顿开,百姓闻声而出,一时间寂静的街道被人潮淹没。
那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雕得极是精致,朱砂般的红宝石镶嵌于泛着金色光泽的步摇之上,妖冶而不失端庄,高贵而不失优雅,簪于发间,珠玉相击,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我端坐于妆奁之前,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久到忘却了时光,直到父王催促,方才醒神。轻抚着那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我缓缓摘下伴随了我十几载光阴的白玉响铃簪,戴上步摇,点上胭脂,着上鲜红的嫁衣缓步踱出。父王在门外等候已久,焦急地蹙紧了眉头,我请了安便登上马车,抑或是轿辇,匆匆离开了琉岚国。
我不曾掀开帘子回首一眼,甚至不敢睁开紧闭的双眸,只是莫名地有些想笑,有些悲凉。曾经那样繁盛的琉岚国也开始畏惧日渐强大的溯月之国,而我也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中,我是一个注定被牺牲的旁观者。
我的命运掌握在未知的手中,翻云覆雨,刹那之间。我莫名地有些心慌,有些惶恐,有些畏惧。于是出嫁的前一天,我去了早已被废的太子之处。他是曾经对我最好的哥哥,仁厚孝廉,心地善良,只是这样的人如若生于百姓人家,必然流芳千古,为人称颂,可他生于帝王之家,便成了最荒凉的一处风景,从万人仰慕到万人唾弃。我还依稀记得他被诬陷谋反的那日,他瞳仁中的黑暗深不见底,我知道他也懂得了宅心仁厚的代价,可这一切都来得太迟,再不甘心也无计可施了。
那里荒草萋萋,毫无生机,满地残败的落叶渲染着一场死亡的色调。他静默地独立在窗前,眼睛里是一片灰烬。
“哥,如果有一天我在溯月国失去所有的希望,再也支撑不下去之时应该怎么办?”
“那就回家吧,哥哥会保护你。”
“假如回不来呢?”
“那就逃,尽你所能去逃开这一切,抑或者是死亡。还有,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我不该伤感,可还是忍不住叹息,从前的他总是笑着对受到欺负的我说别灰心,太阳总会出现,现在他却开始告诉我尽你所能去逃开这一切,抑或者是死亡。别相信任何人。
抑或是死亡。
所有的美好的幻想在现实面前都是那样渺小而无能为力,只能死亡。
2
天涯梦远,望断了多少人的来路与归途,有氤氲了多少人的眼角。彼岸花开,半夏不宁,遍地夕阳余晖,怎及得上一江春花秋月的绵长。
我扶着马车走了下来,溯月国的侍女似乎十分不待见我,连沿途休憩的空隙都没有人来侍候,不过想起哥哥的话,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场游戏不过刚刚开始罢了。随从我前来的青儿和莺歌恐怕也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人,她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冷漠而凌厉。青儿在背后紧紧盯着,我也只能心下一笑,漠然置之,看来只能趁到溯月国以后再想办法换掉她们了。
屈膝而坐,我不禁开始细细思量,眼下溯月国与琉岚国联姻,强强联合,必会有他国从中作梗,置我于死地,而溯月国三公子也并非真心娶我,定会坐视不理。思及此,我不禁暗自埋怨那个素未谋面的三公子,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来迎娶我,等我平安到达溯月国,定不会放过他,不过现在还是想想如何逃过追杀吧。
明日便要进入溯月国边境,我取出长笛,吹了一曲《镜花临水》,缠缠绵绵的声调极是好听与凄冷,勾起人的相思之情,侍女与随从的眼中又染上一抹钦佩之色,却甚是复杂。
是夜,马车毫无停歇地赶到客栈,明月爬上枝叶梢头,我随手灭了油灯,便上床就寢。果不其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急忙屏住呼吸,用早早备好的湿毛巾捂住口鼻,暗香入室,睡意刹那漾起。刀剑声响,划破了衣裳,呻吟声与血流声传入。一场死亡在沉寂的夜色中蔓延,我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这些人与我无关,却又因我而死,我并不内疚,只是取我性命的人太过可惜,大抵在暗处活了一辈子,双手沾满了无数亡灵的鲜血,最终却不知自己因何而死。声响逐渐衰弱,我重新燃起油灯,抚着那支木质的长笛,暮梵,你又救了我一命呢。
3
遇见暮梵的那一日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唯余几分平淡。他在花间的一回首恰好对上了我的目光,那一刻他的双眸中溢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从荒芜到喜悦只是一个瞬间,却恍若隔世。我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却忆不起他是谁,但却觉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无数次,同他走过无数条幽长的小径,仰望过无数次星空。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过去,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只记得他曾在我耳畔低沉的述说:“你回来了。”
我笑而不答。
他似乎垂下手想要撩开我额间的发,我侧身轻轻避开,再度笑着道:“你,是谁?”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过了半晌,递给我一支长笛,说:“如若有危险就吹一支曲子,我会立刻出现。”语罢,转身离去。
后来再次见到他便是在琉岚国微服出巡时遇刺,我吹响了那支长笛,他果真如期而至。刺客既死,即刻离去。
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在门外踟蹰了许久,终是问道:“你当真决定嫁给溯月国三公子了?”
他的声调中带着些紧张灌入双耳。
我看着他映在门楣上的身影,缓缓道:“不嫁,又能如何?”
他握紧双拳说:“我可以带你走。”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说:“暮梵,不要给我未知的希望。”
他似乎一愣,便隐没在夜色之中,我隐约听见他说着命中注定这几个字,却没有再去细想,便睡着了。